李桑柔和周皇后說了一會兒閑話,喝過幾輪茶,告退出來,寧和公主和顧暃陪著李桑柔一起出來,兩個人說著話兒,一直將李桑柔送出東華門。
顧晞和文誠卻被顧瑾留下了。
傍晚,李桑柔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回去炒米巷,顧晞穿過院子,直沖進來,看到李桑柔,舒了口氣,笑道:“準備走了?還好趕上了,一起吃飯?你想吃哪家?有點事兒跟你說。”
“就對面吧。”李桑柔指了指順風對面的潘樓。
顧晞笑應了,轉個身,和李桑柔一起出順風總號,進了潘樓。
如意早就腿長腳長的直奔潘樓安排準備。
潘樓的掌柜,早就在李桑柔,以及李桑柔和顧晞去過幾趟之后,將顧晞最愛去的臨湖雅間空出來,隨時候著,聽如意說王爺和大當家要過來吃飯,急忙吩咐茶酒博士備茶備水,往湖邊雅間請。
李桑柔和顧晞吃了飯,臨水坐著。
已經八月中,湖風吹過,涼意十足。
“冷不冷?”顧晞打量著一身夏裝的李桑柔。
李桑柔腳翹在欄桿上,瞥了他一眼,沒搭理他這一問,抿了口酒問道:“你說有點事兒,什么事兒?”
“噢。”顧晞往后靠進椅背里,“瑣碎事兒。
“頭一件,孟彥清和董超請見大哥,希望以后跟著你,在順風終老,大哥答應了。”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聲。
這事兒,孟彥清跟她說過。
樞密院和兵部論功的時候,老云夢衛人人有功,功勞都不小,孟彥清來見她,說挨個問過了,這些功勞和封賞,他們不打算領受,跟大當家一樣,事了拂衣去。
他們本來就不是為了功勞和封賞。
“第二件,從順風開業,守真和我,就在順風里安插了不少人,這事兒你知道。”顧晞接著道。
李桑柔點頭。
“這些人中,很多都是從前在南梁做暗諜的,戰起之后,直接轉做軍務,這些年,做的都是軍務,這次論功,大哥的意思,要是他們愿意,就讓他們由暗轉明,論功封賞,各領差使。
“從安插進去,特別是打仗這些年,這些人一直由守真掌管,封賞的事,也是由守真詢問安排。
“守真問下來,愿意由暗轉明,只有五六個人,其余的,一多半想留在順風,只做明面上那份順風的差使,說是這些年熬油太過,如今太平盛世,想歇一歇。
“還有一半兒,希望還和原來一樣,明面上做順風的差使,暗里,做朝廷的耳目。
“大哥讓我問問你的意思。”
“我不管這個,這些人是誰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順風的差使,有順風的規矩,日常打理,有大掌柜呢,我也不管。”李桑柔笑著攤手。
“守真說你必定這么說,你既然這么說,那就隨他們心意了。這些年,他們確實累壞了。
“還有一件。”顧晞的話頓了頓,看著李桑柔問道:“你聽說過兩姓械斗嗎?”
“哪里?”李桑柔驚訝問道。
“你還真聽說過,高郵,臨澤鎮。”顧晞煩惱的嘆了口氣。
“為什么打?”
“明面上是因為姚姓一個子弟,在鎮上塾學附學,外出玩耍,淹死了。
“姚姓說,是被兩個張姓子弟按在河里淹死了,張姓說,是姚家子弟水性不濟,自己淹死的,各執一詞,就打起來了。
“先是姚家對張姓兩家,后來,越打越大,到現在,已經打了四場了,一場比一場大,把雙方姻親都扯進來了。”顧晞嘆了口氣。
“實際上,大約是為了學額,紛爭早就有了。
“姚姓原籍如皋,據說是如皋鹽奴,五六十前,朝廷一片亂相,顧及不到如皋沿海,南梁時常擾邊,海盜橫行,為了避難,姚姓舉族西逃,到了高郵。
“當時的高郵,剛剛被南梁洗劫過。”顧晞的話頓住,片刻,低低嘆了口氣,“你見過揚州,差不多的情形,姚姓就停留在了高郵臨澤,安定下來,卻一直沒能落籍。
“早些年,姚姓生存艱難,高郵是個好地方,十幾年后,姚姓就漸漸富足起來,族中子弟開始有人讀書,到近十來年,姚姓子弟讀書的不少,據說才氣不錯,學問很好的,也不少。
“張姓是當地大姓,族中有四五個秀才,據說一直連合姻親朋友,壓著姚姓子弟,不給擔保。”
顧晞頓了頓,看著李桑柔,“這件事,幾年前,張姓壓下姚姓兩個子弟,不給擔保,這事兒,順風的暗諜,當時報給守真過,守真那會兒極其繁忙,也覺得只是一樁小事兒,就暫放一邊了。
“剛剛,守真已經請了罪。
“這事兒,照理說,守真去處置最好,可是,守真九月里就要成親了,大哥的意思,讓我走一趟,一來,這一趟要解開兩姓仇結,二來,沿運河查看,別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類似的事兒。
“近百年,運河一線屢遭戰亂,屢次遷移填充,只怕這樣的事不少。”
”地方呢?縣令呢?“李桑柔皺眉道。
這樣的事兒,需要他這位親王親自跑一趟?
“高郵縣衙一位縣令一位推官,縣衙里養了衙役、書辦等一共二十一人,無力處置這樣的兩姓之斗。
“高郵駐軍不得插手地方,要調度高郵駐軍,須得調用兵部勘合,從高郵行文到這里,再發文過去,一來一回,再怎么也要二十天,太慢了。
“而且,大哥想讓我走走看看,最好能想出個法子,徹底壓住這種兩姓械斗。”
李桑柔嗯了一聲,片刻,皺眉問道:“鎮上塾學是誰家的?張家還是姚家?”
“你家的。”顧晞看著李桑柔,攤手道。
“嗯?!”李桑柔愕然,她從來沒辦過塾學啊!
“就是你家的,你要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正好,咱們一起去看看。大哥的意思,也是讓我請上你,說我性子急,動不動就打打殺殺,不耐煩拆魚頭,你比我仔細。”顧晞仔細解釋道。
李桑柔緊擰著眉,嗯了一聲。
她是得去看看這個塾學是怎么回事。
李桑柔和顧晞都是說走就能走的人,隔天一大清早,李桑柔和大常、孟彥清等人,一人雙馬,在城外會合上顧晞等人,縱馬趕往高郵縣。
在趕路這件事上,李桑柔和顧晞的態度高度一致:那就是能多快就多快。
五天后,一行人趕到了高郵縣。
如意捧著顧晞的印信,直奔高郵縣衙知會縣令。
董超帶著老云夢衛中的大部分,在城外順風遞鋪暫時歇腳,顧晞的護衛副統領帶著百余名護衛,在高郵城內找了家客棧。
顧晞和李桑柔帶著大常、吉祥等二十多人,直奔臨澤鎮。
如意奔到高郵縣衙,高郵縣衙內空無一人,如意立刻撥轉馬頭,出城直奔臨澤鎮。
李桑柔和顧晞等人趕到臨澤鎮時,平時挺熱鬧的臨澤鎮上,幾乎空無一人。
李桑柔示意黑馬,黑馬踩著馬蹬看了看,瞄見鎮子口的祠堂門口,有個拄著拐杖的老翁,正伸長脖子不知道看什么,忙跳下馬,直奔老翁過去。
“大爺,咱這鎮上的人呢?”黑馬一口高郵官話。
“你這……”老翁用力拄著拐杖,挪過來,瞇眼看著黑馬,“你姓啥?”
“姓馬。姓啥怎么啦?”黑馬一臉納悶。
“噢,馬。”老翁指了指祠堂門口的栓馬石。
“咱這鎮上的人呢?”黑馬再問。
“關你啥事兒?”老翁回頭白了黑馬一眼。
“大爺您姓啥?姓姚還是姓張啊?”黑馬看著一臉沒好氣兒的老翁,一個側步,把頭伸到老翁面前,擋住他的視線。
“當然姓張!姚,呸!”老翁往地上啐了一口。
“是不是都打架去了?在那邊?”黑馬順著老翁的視線指了指。
“你個外鄉人,趕緊走!”老翁沒好氣兒,提起拐杖,在地上用力敲了兩下。
“我就是沖著打架來的,好從死人身上摸點兒好處。”黑馬沖老翁搓著手指。
“你個壞坯!”老翁怒了,“滾,快滾!你們這些外鄉人,都是壞坯,壞坯!滾!”
老翁沖黑馬揚著拐杖。
黑馬連蹦帶跳閃過,趕緊跑回去,指著老翁一直看著的方向,“趕緊趕緊,好像已經打起來了!”
“快走!”顧晞立刻抖動韁繩,奔著黑馬手指的方向,疾沖而出。
李桑柔緊跟其后。
沖沒多遠,就看到打架的人群。
一片打谷場中間空著,兩邊站滿了拿著鐵锨、帶枝葉的青竹竿,棍棒的青壯,彼此怒目而視,時不時罵幾句講幾句,往前挪兩步。
兩幫青壯人數眾多,人群從打谷場,一直延伸到旁邊的稻田里,把已經接近成熟的沉甸甸的稻谷踩的一片狼籍。
兩幫青壯中間,高郵縣伍縣令帽子沒了,頭發散亂,半身泥水,正高揚著兩只手,從這頭跑到那頭,喉嚨嘶啞的用力喊著:“都回去!回去!不能打!不能再打了!回去!”
跟著伍縣令過來的書辦們躲在衙役后面,衙役們緊緊握著水火棍,跟著伍縣令,擠成一團兒來回的跑。
顧晞馬速半分沒減,從稻田中斜沖過去,沖到兩群青壯中間。
李桑柔緊跟在顧晞身后,顧晞勒馬停在伍縣令旁邊,李桑柔也勒住馬,松開韁繩,伸了伸左手,捋了捋袖子,從掛在馬旁邊的順袋里拿出手弩,抬著手,將手弩往手腕上捆扎。
“你是伍成思。”顧晞沒理會兩邊的青壯,看著狼狽不堪的伍縣令,揚聲問道。
“是,您是?”伍縣令抹了把臉上的泥污汗水,仰頭打量著顧晞,下意識的用了個您字。
“你還不錯。哪邊是姚家,哪邊是張家?”顧晞沒理會伍縣令那句您是誰,揮著馬鞭,指著兩邊問道。
李桑柔已經扣好了手弩,開始一根一根,往手弩里扣弩箭。
兩邊的青壯不喊不罵了,一多半人盯著李桑柔捆扎手弩,一根一根扣弩箭,另個一小半,則打量著顧晞,和從兩邊沖入中間,橫在兩群人中間,兩兩背對,冷冷看著他們的諸護衛。
兩邊的青壯都安靜下來,甚至下意識的往后退了退,這些馬這些人,令人心悸。
“那邊是姚姓,這邊是張姓,您是哪位?”伍縣令再抹了一把臉。
“兩姓族長呢?族老呢?”顧晞還是沒理會伍縣令的您是誰,接著問道。
“我過來的時候,都快打起來了,沒看到。”伍縣令接著抹臉。
“去把他們兩姓族長族老,都帶過來!”顧晞冷哼了一聲。
李桑柔眉梢微揚,露出絲絲笑意,沖孟彥清和衛福幾個抬了抬手指。
孟彥清和衛福等人縱馬出去,和顧晞的親衛各奔一姓,去帶族長和族老過來。
打谷場中間只余了顧晞和李桑柔,以及吉祥等兩三個小廝,兩邊的青壯膽子大了起來,其中一邊中間,有個中年漢子舉著手里的鐵锨喊道:“都是壞坯外鄉人!趕他們走!”
中年漢子話音沒落,李桑柔抬起右手,點了點自己頭上的發髻,左手抬起的同時,扣動了扳機,細小的弩箭呼嘯而出,穿過中年漢子的發髻,釘進后面一個年青人高舉的木棒上。
中年漢子和年青人同時尖叫出聲,年青人握著木棒抱住頭,中年漢子扎頭發的葛巾被射斷,頭發散了一臉。
李桑柔不緊不慢,往手弩里補了根弩箭。
“你是桑……桑桑桑……”伍縣令圓瞪著雙眼,剛喊到桑字,被顧晞一眼瞪過來,后面的話成了一串兒的桑桑桑。
“都別動!不想死都別動!等你們族長來,等你們族老來!千萬別動!”伍縣令來回轉著圈兒,揮著手,聲嘶力竭的喊著。
孟彥清等人去而復返的很快,兩隊人都提著幾個上了年紀的錦衣男子,縱馬而來,扔到顧晞和李桑柔馬前。
“這是兩姓族長族老?”顧晞用馬鞭指著幾個錦衣男子,看向伍縣令問道。
“是是是!這是伍族長,這是張族長,這些都是族老,下官跟他們費盡口舌,實在是……”伍縣令挨個指著被丟成一團的七八個人。
“身為族長、族老,要為你們族里身先士卒才是,要打,你們先打,要死,你們先死。”顧晞勒著馬,轉著被扔成一堆的七八個族長族老轉了一圈,轉頭看向李桑柔,“他們想打,就讓他們打,這幾個,當場打死最好,要是沒打死,你幫個忙,一人一箭。”
“好。”李桑柔笑應。
“走吧,咱們讓開。”顧晞用馬鞭推了推伍縣令的肩膀。
“啊?”伍縣令目瞪口呆。
衛福離伍縣令最近,彎腰提起他,縱馬往外。
衙役和書辦們緊緊跟著被提起來的伍縣令,跑的比四條腿的馬還快了不少。
眨眼間,顧晞和李桑柔等人,連人帶馬,呼啦啦退了個干凈,姚姓和張姓青壯中間,只余了還沒能站起來的兩姓族長和族老。
兩團青壯面面相覷,再看向抖著腿腳,一個挨一個站起來的他們的族長和族老。
你扶我我扶你,站成兩團的兩姓族長和族老,看著不遠處盯著他們的顧晞和李桑柔,再看看對方,再看看顧晞和李桑柔,兩團族長和族老幾乎同時,各自轉身,一邊往自家陣營過去,一邊揮手道:“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