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艷的紅花一株株歪倒在地。
他踩踏在上面,臉上表情看不出一點喜怒。陽光照耀下,頭發和眼睛的顏色似乎都變得更淺了。
謝玄重新落座,挽起袖子,擺出端正姿態:“我不知道這蠢貨都同你說了些什么,但生死冊絕不是你可以看的東西。”
“十方和人界的恩恩怨怨,同渡靈司可沒有什么干系。你想從上頭找人,無異于白日做夢。便是我愿意將生死冊交給你,你也看不到上面所記載的內容。”
迦嵐走到椅子前,抓住扶手,逼近他:“我看得到看不到有什么要緊,只要你能看見,就可以了。”
謝玄將背緊緊貼在鏤空雕花的椅背上:“我看得見,難道便非要告訴你?”
迦嵐勾起唇角,松開手往后站:“無常大人若是不想說,當然可以不說,反正我又不能殺了你。”
謝玄坐得端端正正,面色也跟著凝重起來:“我不說,你當然不能殺我。殺了我,誰來告訴你想知道的東西。”
“但我一旦說了,你便沒有理由不殺我了,不是嗎?左右羅浮山的狐貍,根本不將我這樣的神明放在眼里。”
謝玄臉色沉沉。
迦嵐卻一副輕松模樣:“弱小的神明,當然不必放在眼中。”
渡靈司的無常,說是神明,但看起來連妖怪都不如。雖然現在的他,虛弱無能,可真打起來,想打個平手,應當并不難。
他在花海中微笑,笑得異常刺目。
謝玄有些眼疼:“死狐貍,你不要小瞧我。”
迦嵐歪頭看他,琉璃般的眸子映出血泊一樣的花海:“九重天的神明,照規矩,越是強大,便越是冷酷無情。你這模樣,果然不太像個神。”
神明,無情無欲,沒有喜惡。
會生氣的神,便不像神。
迦嵐目光冷冷地道:“無常大人既然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那不如干脆來打一架?看看到底是我小瞧了你,還是你真的無用。”
謝玄聞言嘴角一抽:“那只殺人如麻的狐貍,果然是你吧?話還沒說兩句便要打要殺,誰要陪你胡鬧!快給我從渡靈司出去,再也不要回來!”
“來者是客。”
“這是該你說的話嗎?”謝玄站起身,拔高音量,“阿吹!既然是客,那還不快點送客!”
阿吹戰戰兢兢:“寶、寶器怎么辦?”
迦嵐把葫蘆一把拋給他:“我要住下來。”
“什么?”謝玄原就新雪一樣的面孔,又白兩分。
迦嵐越過阿吹,徑直走到紫檀木的椅子前,伸手推開謝玄,自如地坐上去:“那兩人,也要住下。”
謝玄看一眼廊下,額角青筋直跳:“誰答應讓你住下了?”
迦嵐靠在扶手上,托腮仰頭,望著他道:“我答應的。”
謝玄瞠目結舌:“你就算住下,我也不會告訴你,有什么用?”
迦嵐閉上了眼睛。
日光照在他臉上,一張少年臉龐漂亮得不可思議。他不再接話,只坐在那不動,好像這張椅子原本就是屬于他的。
謝玄沒有血色的臉,終于有了顏色。
阿吹急得大叫:“狐貍!干什么呀你!還不快點起來!”他家主人的寶座,也是區區一個妖怪可以坐的?可話說出口,想到自家主人怕是連個妖怪也打不過,他立刻失去了底氣。
忍了又忍,阿吹還是沒忍住,貼近了謝玄小聲道:“無常大人,要不……要不還是把他想知道的事,告訴他吧?”
謝玄一巴掌將他頭上的朝天辮摁下去:“說的什么胡話,那樣的東西也是能輕易告訴妖怪的嗎?”
他抓著阿吹,冷笑道:“想住,就住吧,看誰熬得過誰。”
論壽命,一個妖怪,再長壽,也不可能比他活得久。
謝玄轉身,拂袖離去,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黑衣小童子。
迦嵐身下的紫檀寬椅,突然一陣煙似地消失不見。
周圍安靜下來,連滿地的龍爪花也不再發出響聲。宅子上空的風,似乎凝滯了。他重新回到廊下,口氣漫然地道:“不用想著溜走,這宅子沒渡靈司的人帶著,你們倆誰也不可能走出去。”
唐寧默然,一路走來一路留心,不必他說,她也發現了渡靈司的古怪。
他們來時的路,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是以就算她能找到路走回去,那扇朱漆大門恐怕也不會在原處等待。
然而住在這里?
這可不是給人住的地方。
她抬頭看向廊外,天空是種沉悶發暗的藍,和朦朧的陽光看起來一樣的不真實。那種暗淡,像風吹雨打后褪了色的彩畫。
唐寧從未見過這樣的天色。
比起來,阿炎發出的幽幽火光,更像是真的。
她收回目光,慢慢笑起來,笑得十分甜美:“這般大的渡靈司,我們該住在哪里?”
一雙杏眼,看起來無辜又無知。
迦嵐也笑了:“看來他先前說的那些話,你全聽進了心里。”
“什么話?”唐寧裝傻,裝得很真。
迦嵐臉上笑意慢慢斂去,但口氣聽上去還很放松:“時辰不早,該去找間屋子歇息了。”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只帶著阿炎往前走。
長廊九曲,越走越遠。
唐寧眼里的少年身影,越來越小。
她靜默著,臉上早已沒有笑意。
一夜之間屠戮了數千人的妖狐,原本被好好地封印在唐家后山——如果她沒有出現,那口井里的封印是不是就不會破?
如果那位先祖還活著,是不是就能再次封印他?
她和唐心并肩向前走,姐弟倆誰也沒有說話。
已經漸漸走遠的迦嵐,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
——因為渡靈司是他們一定逃不掉的地方。
他一點也不擔心,不像阿炎,飛在空中,總忍不住想去看唐寧姐弟。悄悄的,它在迦嵐耳邊嘀嘀咕咕問,小主子,小主子,你為什么不現在便吃了他們?
要找除妖師,明明只看生死冊便夠了。
少年男女,一定不難吃。
吃了,多少能恢復些妖力。
它斜眼看他們。
姐弟倆走得很慢,已經落后許多。
迦嵐無聲冷笑。
“萬一唐律知還活著,我得當著他的面,把他子孫后代的血灑在他臉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