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歸源寺。
明堂大長老明昌玉與二長老明昌嵐,親自出面解釋一番,方才遣散了被滅月門騙來的武林門派,戀紅塵之困也才算完全解決。
酆一量命白骨捕手用冰玉棺,將守真大師的遺體移送到了歸源寺的玲瓏塔前。
他又令凰迦從大頌請來知名寺院的高僧們,一起為守真大師誦經做法事超度。
在千年松柏之下,明思令與夜之醒還有明昭,親手掩埋了此前遇難的,十五位明堂弟子的遺體,并為他們壘砌起石碑,雕刻上各自的姓名。
墓碑朝著東方,那是回家的方向。
有多名身穿禮服的明堂弟子,跳著家鄉的送魂舞,唱著離歌,這是屬于明堂的喪禮,據說能指引游魂回家安息。
“塵歸塵,土歸土,是我把你們帶出來朱雀鎮,卻不能平安帶你們回家,抱歉。但愿你們的魂魄順著離歌,跟隨著兄弟們回家。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你們的家人,就像照顧自己的親人。安息吧,我的兄弟們。”明思令輕輕叨念著,把一碗白酒輕輕撒在新墳的墓碑前。
夜之醒和暗含著眼淚的明昭,也緩緩將酒,一碗一碗撒在其他墓碑之前。
明堂的弟子們,也一一上前焚香,鞠躬。最后是明昌玉和明昌嵐。
氣氛一時間寧靜而肅穆。因為生死送別,最為心痛,卻不得不說再見。
這時候,靈貓六神扛著被鐵鎖鏈束縛住的阿德,一路小跑過來。
阿德掙扎出了一只手,狠狠抓住它的耳朵,一口咬下去,連皮帶毛啃掉了一大塊。
六神哀嚎一聲,疼得蹦起來老高,一下把阿德從后背上甩出去。
后者落地,滾了一頭一臉的土,額頭也磕破了,自己卻渾然不知的模樣。他在地上蠕動著,張著大嘴想要伺機咬人。
阿德脖頸上已經長出了無限延伸的黑線,正向著臉頰方向緩緩蔓延。而他的雙眸已經完全變成了血紅色,還長出了黑色的獠牙和利齒,模樣十分恐怖。
但當他聽到離歌的聲音,呆愣了片刻。他開始用空洞的眼神尋找著歌聲的方向。他一點一點朝著那里蠕動著,雙眼竟然流出了淚水。
“是阿德,放開他!”一個明堂弟子忍不住沖出隊伍,想要扶起阿德。
“當心!”夜之醒來不及阻攔,那人已經被突然失去控制的阿德狠狠咬住了手掌,他痛呼著,掙扎不得。
眾人忙不迭圍過去,想要分開兩人。即便阿德被鐵鎖捆著,仍舊咬傷了好幾個弟子。最嚴重的那個年輕人,竟然被咬掉了兩根手指,斷指處烏黑一片,還有腐爛蔓延的趨勢。
夜之醒不得不再加一道光鎖,緊緊鎖住阿德,又在他額頭鎮上朱砂符咒。卻也不能完抑制他的瘋狂。少年亦然進退兩難。
明昭則強作震驚,為受傷的弟子們清創、敷藥和包扎。
“阿德哥,到底怎么了?”受傷最嚴重的年輕弟子又驚又痛:“明姑娘,他……還能治愈嗎?”
“恐怕……不能。他的三魂七魄,如今僅殘留一魂一魄,阿德已經成為活尸傀儡,再無痊愈的可能了。”明思令低垂了眼眸,沉痛道。
“非但不能痊愈,將來還會越來越嚴重。他會忘記所有的記憶,成為嗜血食肉的怪物。”夜之醒低聲道。
聞言,眾人都沉默了。怎么辦?大家心知肚明,但這個抉擇實在太難說出。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放棄。我會試著治好他。阿醒哥哥,阿德的孩子和娘子,還在家里等著他回來啊。我們不能放棄。”明昭抹掉眼淚,拽住夜之醒的袖子。
她見他緊縮眉頭,默不作聲。她慌亂地翻著自己的藥箱,找出一瓶安神的丸藥。
“我能治好阿德,一定能。”明昭手忙腳亂。
她還想喂藥給阿德吃,卻被對方一口咬過來,所幸夜之醒手疾眼快,把明昭拉開,阿德只咬掉了她半幅衣袖。
“這樣下去,咱們恐怕連他都帶不回朱雀鎮。”二長老明昌嵐用鐵扇抵住阿德流著黑水的尖牙,無奈道。
“如何是好呢?”大長老明昌玉哀嘆著。
老人白發蒼蒼,顫顫巍巍不忍再看。
“你們這樣,分明在害他。他這樣子怎么可能回朱雀鎮?你們打算讓他娘子日日看著他痛苦卻無能為力?讓他的兒子天天看著吃人肉喝人血的父親,長大成人嗎?你們覺得自己救阿德是出于善良,依我之見,你們都是為了自己不內疚!虛偽至極!”站在一旁的夕無悔,半瞇著眼睛,冷冷道。
“尊上,真的沒有辦法,讓阿德恢復如初嗎?”明思令低垂了眼眸,低聲懇求。
“魂魄已損,無法修復。如今他尚有幾分知覺,日后會更加嚴重……直到完全忘記所有的記憶,嗜血和殺人是他唯一的本能。”酆一量搖頭,淡淡道:“拖得越久,禍患越大。”
明思令凝視著,趴在地上渾身顫抖,仿若和自己內心痛苦狂斗的阿德。他的眼眸血紅一片,卻流出長串長串的眼淚。
“殺……了……我,求,求……”他艱難而模糊不清的念叨著,還用頭用力地撞著樹干與石塊。
明思令扭過頭去,不忍再看。她掙扎了許久,突然抽出了隨身匕首,步履艱難走向阿德。
“既然如此,這個惡人我來做。就讓阿德,解脫吧……”她眸中噙著淚,聲音顫抖,手腕更抖動不停。
“阿令,還是我來。”夜之醒搶先一步,他用自己長劍隔開她的匕首,沉聲道。
“阿令,阿醒哥哥,不要……”明昭哭紅了眼睛,她膝行著過來,緊緊拽住二人衣袖:“再給我一段時間,我會治好阿德,我保證。”
三人揪扯住,也僵持住,他們都淚流不止。明堂上下,無人能上前一步。不能、不敢更不舍得。
阿德艱難地爬起來,試圖讓自己的胸膛靠近夜之醒的長劍,但轉瞬間他又開始瘋狂爆發了。
他滿臉都長滿了黑線,眼睛已經完全變成了猩紅色。他怒吼著,一下子就掙脫了鐵鎖與符咒,朝著最近的明昭揮起了利爪,眼看就要血濺當場。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冰藍霹靂正中阿德脖頸。只聽一聲巨大的骨裂聲,阿德的頸椎完全折斷,他整個人都癱軟下來,倒在土地上。
緊接著,又一道霹靂,阿德的身體燃起來熊熊火焰。但奇怪的是,他的臉頰上竟然浮現出一抹淺淺笑容。
他囁喏著,用嘴唇無聲的說了最后一句話:“謝……謝……”
一陣寒風而來,阿德燃燒的身體,轉瞬之間便燒成了一堆灰燼。
然后,有一抹藍紅相間的光芒,從灰燼上幽幽飄起,似乎還有留戀。那光繞著明堂眾人,還有新堆起來的墳塋一圈,最終朝著東方而去。
“尊上!”明思令扭頭,對著酆一量痛呼出聲,卻再也講不下去。
“活尸傀儡若不及時焚化,他便不能再投胎轉世。”酆一量依舊寧靜而平淡。
不知是誰,先唱起了離歌,然后有更多的明堂弟子不斷加入,歌聲越來越響亮。
連同兩位長老,夜之醒、明昭,最后是明思令,他們一遍一遍輕輕唱著歌。
在悠悠歌聲中,十五座新墳上也一一升起縹緲的藍紅光芒,他們眷戀般繞著眾人轉了一圈,終歸追著最初的那道光,決然而去。
向東,是回家的方向。朱雀鎮,有他們此生最眷戀的人。
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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