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令和賀之洲從縣衙出來,就挨著街道上的一家一家店鋪找過去,終于在一個小酒館里找到了正在聽書的夜之醒。
“夜不行,你居然還有心情來聽書?你的心也太大了吧!”明思令恨得咬牙切齒,她一把抓住他肩頭。
“你知道不知道,那個八皇子……”她話未說完,已經被他反而拽到自己一旁座位上。
“你先別激動,坐下聽聽這個再說。”夜之醒的鴛鴦眼目光篤定。
明思令半信半疑,賀之州已經挨著夜之醒坐下。他招了招手,讓店伙計送來一碟茴香豆和一碟五香花生米,還有一壺陳年女兒紅和兩個酒杯。
少女剛要發作,就聽見臺上說書先生忽然拍了下驚木,大聲道:“方才說到那大惡人梅三郎,十年前與無良醫官合謀,借瘟疫大發國難財!”
明思令瞳孔緊縮,她不再吵鬧,也蹙著眉安坐下來。她打量著臺上那老先生。
只見他兩鬢斑白,穿著一身青布衣衫,看起來平淡無奇。
“那梅三郎本是朝廷里的大官,十幾年前風光無限,門下舍人與學生無數,就是因為受賄被官家發現,一怒之下發配到嶺南貶官成了縣令。可惜啊,他不知悔改,仍舊借著各種理由征收苛捐雜稅。這沙綰鎮的老百姓啊,可真是水深火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就是一個字……慘!”說書先生一副悲憤不已的表情。
“話說十年前,鎮上發生了一場奇怪的瘟疫。很多人身上長出了紅包,紅包慢慢潰爛,然后整個人的身子就會爛掉,這怪病無藥可治,痛苦至極。據說只要膿液濺到正常人身上,也都無一能幸免,很快就發病。很多家,十幾口人,三日之內就全沒了。”
臺下眾人一陣唏噓,有人忍不住插嘴:“這個我知道,當年我大伯一家就是染了這個病。那時候我還小,我娘帶著我和我爹回娘家,才躲過一劫。”
“有人說,這瘟疫可不一般,是鬼疫!這人死得慘,渾身痛癢到自己能抓出骨頭來。可死到臨頭卻會發出詭異的笑,特別嚇人!”一個在角落里喝酒的老漢狠狠灌了口酒。
“既然如此,那鎮上豈不是人都要死絕了?”夜之醒故作疑惑,大聲提問著。
“這位小哥問得好,所以這后面的故事還得讓老朽慢慢將來。”說書先生趁機接話,得意洋洋。
“十年前的瘟疫確實死了很多人。就在百姓們絕望之際,忽然來了個怪老頭兒,他說自己是個術師。他拿出一種三金膏,對這種怪病非常有效,據說用了很貴重的藥材,所以賣得特別貴。但很多有錢人吃了,果然藥到病除。”他煞有其事搖了搖自己手中的扇子,慨嘆著。
“可惜啊,這位救命的術師被梅三郎給抓了起來。他想要這個藥方啊,愣是把那術師給活活打死了,也沒得到。沒辦法,他不知從哪兒弄來個白面書生,就說他是從異域來的有名醫官。這人神乎其神,很快就做出了一種青烏粉。這東西倒不貴,連窮人都買得起。”
“這青烏粉最初也是有效果的,可后來吃出了人命。百姓們重進藥館,竟然發現那書生用鳥糞做藥,憤怒的人們想要毆打這歹人。結果,他化成一陣白煙不見了。結果怎樣,他哪里是人,分明是山里的妖怪。”說書先生義憤填膺,拍了拍桌子。
臺下又是一片噓聲,議論紛紛。
“幸虧老天不絕咱們沙綰鎮。官家知道了這件事,派了個貴人來查案。終于揪出了貪贓枉法的梅三郎。最后啊,還是御醫治好了百姓的病。至于那個梅三郎,本該被砍了腦袋。官家念他年事已高,就賜他一壺毒酒,也算得了個全尸。尸體也被學生們灰溜溜運回老家了。這惡人有惡報,老天還是有眼的。”說書先生哈哈一笑,得意地喝一口茶。
“哦?如此說來,老先生說的可是前任宰執梅東望呢?”明思令淺淺一笑,拈起一顆茴香豆。
“低聲,低聲啊,這位姑娘,老朽只是講講故事,討口飯吃而已,可不敢妄議當今朝堂之事,那小老兒的腦袋可就懸了。至于這梅三郎是誰并不重要,不重要,哈哈。”說書先生臉色一白,面對突然殺出來的程咬金,他還有些后怕。
“倒是個除暴安良的……精彩故事。”明思令拍了幾下掌,笑容意味深長。
“你們知道嗎?不止他一個,幾乎所有的說書先生,都在講相同故事,還有傀儡戲和唱小曲的。這是我聽到的第四家。”夜之醒壓低聲音,與明思令和賀之洲悄悄低語。
“有人在故意重提當年之事,他們或許想混淆視聽,才好將真相永遠掩埋在罪惡之中。”明思令半瞇著眼眸,打量著酒館里的眾人。
“據我所知,梅東望梅老大人,并非他們說的貪官。他也并非被賜了毒酒,而是病逝。”賀之洲若有所思:“亦仙兄,不知還有哪幾家酒館或者戲樓,都在傳這故事。我會命人將所有的說書先生和唱曲之人都抓起來,嚴加審問。我不信,從他們的嘴里挖不出實話!”
“賀大哥,這些人不過得了些好處為了糊口而已,恐怕也是被人利用。你若嚴刑拷打,恐怕會引發百姓恐慌。”明思令不動聲色道。
“其實,你只要把他們都抓起來關進牢里就好。不用動刑,不用審問,只要把他們都關在一起,再向外面放出風,有人已經招出幕后主使。放心吧,很快他們之中就會有人忍不住,煽動眾人鬧事,那個人就是你要找的人。”她淺淺一笑。
“阿令,今日梓安方知,巾幗不讓須眉絕非虛言。”賀之洲眸光一亮,拱手相敬:“多謝姑娘鼎力相助。”
“呵呵,那你還是不了解阿令。玩心眼兒,誰能玩得過她?”夜之醒哂笑著,拿起酒盞就要喝酒。
“我才不是幫你,我就想趕緊破案,好送走那個八皇子!”明思令冷哼一聲,她一把奪過少年手中酒杯,酒撒了一桌子。
“夜不行,現在可以說說你和小十的事情了吧?”她不客氣地咄咄逼人。
“不想說。”他斬釘截鐵,直接拿起整壺的酒來喝。
“亦仙兄,你頭上有傷,不宜飲酒過多,會加重病情的。”賀之洲按住他的手,擔憂道。
“啊?怎么……我受傷了,自己不知道?”夜之醒狐疑地打量著面前兩人。
“嗯,要不說腦袋被驢踢了呢?過不了幾天,連自己是誰都能忘了。”明思令譏哨著,自己喝著酒,翻著白眼。
“你才被驢踢了呢!”夜之醒呲牙反駁,他嘆了口氣,拍拍賀之洲的肩膀:“梓安,那你是眼瞎了嗎?喜歡一個母夜叉!?”
噗的一聲,賀之洲把整口的酒都噴了出來,他一邊咳嗽一邊漲紅了臉:“阿令,你大哥的頭傷確實嚴重,我先回縣衙去審案了。你……你快給他找個醫官看看吧。”
一個大男人,逃一般手忙腳亂就跑掉了。
“喜歡就喜歡,有什么不敢承認的……啊,疼啊。”夜之醒譏諷之聲剛剛出口,就被痛呼聲打斷了。
明思令表面笑容可掬,可藏在桌子下的硬底靴,一下就狠狠踩中夜之醒的腳背,順便還不解氣地碾了碾。
“對啊,一個大男人,喜歡就喜歡,有什么不敢承認的?”她咬牙切齒,冷笑連連。
“松……松腳啊,再踩就斷了!”他倒吸冷氣,不得不示弱:“我錯了,行了吧?小姑奶奶,你就高抬貴腳吧。”
明思令哼了一聲,挪開靴子,開始若無其事地剝著花生。
“元晏給小十送了整整一屋子的禮物,你知道嗎?”她不客氣地問。
“我是個窮術師,自然沒有高高在上的皇子多金。”他嘆了口氣,頹廢道。
“重要的不是禮物,而是心意。你懂嗎?你傷了一個真心喜歡你的人,你她覺得,你根本不在乎她。當一個男人徹底讓女人失望了,她才會把視線轉向別人。”她負氣道,扔下手中的花生。
“對,我讓她失望,我就是個差勁的男人。如果有人比我更愛小十,小十也喜歡他。和他在一起,也能比跟我過上更安穩,更富貴的日子,我愿意祝福他們。”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故作大方。
“夜之醒,你說的是真心話嗎?你看著小十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不難過嗎?如果你不在乎,那你為何喝了一夜悶酒,一大早又躲出去不敢見她?你騙得了自己的心嗎,摸摸看,疼得都要五官錯位了吧!傻子。”她一針見血,毫不客氣。
“那我能怎么辦?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給小十一個安定和圓滿的未來。”
“我身上的封印打開了,有很多不屬于我的記憶,一下子都強加給了我。我心亂如麻……我不希望小十是因為什么鳳凰姻緣和前世宿命,才想和我在一起。我想掙脫命運,我不想再讓什么人和我一起,備受多舛命運的百般折磨,再至死方休,然后又來辛苦無果的下一世。到此為止吧……”夜之醒低聲喃喃道。
他用雙手捂住頭,趴在桌幾上,惆悵地喘息著:“我累了,腦子子一片混亂。我需要時間,讓自己想清楚。”
明思令沉默了片刻。臺上的說書先生還說著笑話,臺下的眾人附和著笑得東倒西歪。而在角落里,這個疲憊而痛苦的少年,卻悄悄把眼淚生生咽進肚腹中。是啊,他很年輕,但壓在肩上的宿命與責任卻無比沉重。
良久之后,她嘆了口氣,輕輕撫住他的肩膀,低聲安慰:“對不起,阿醒……是我太心急了。我不想看著你們兩個因為誤會,就此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她停頓了片刻,又低聲道:“換個說法吧。阿醒,你愿意看著小十,被一個風流成性的情場老手欺騙嗎?看她傷心,看她郁郁而終?”
“啊?你說什么……”夜之醒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來,一雙鴛鴦眼里滿滿震驚。
“自古無情帝王家,紅顏未老恩先斷。你以為,成為皇妃乃至母儀天下的皇后,就會令一個比女人無比榮耀與幸福嗎?江山只能成為美人的埋骨之地,而非攜手相伴的桃花源下。何況,這八皇子深蘊討好女子之道,你覺得他追求小十,又有幾分真心?”明思令凝視著少年明亮清澈的雙眸,緩緩道。
“潑天的富貴,不如與心愛之人一生一世一雙人。小十不是貪戀榮華的姑娘。與你立黃昏,問你粥可溫,這樣的生活,她更歡喜吧……”她娓娓道來,聲音不怒不喜。
“誠然,淵明之行艱難險阻,九死一生。但也正因如此,把在乎的人放在身邊守護,總比留給藏在暗處的敵人,好得多?對嗎。”少女眸光一閃,帶著幾分狡黠與機靈。
夜之醒似乎恍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坐直身體,思忖著:“你說,元晏對小十并非真心?”
“有錢有勢的渣男,我見得多了!如果小十被騙財騙色騙感情,你怎么辦?眼巴巴看著不成?或者,你要等她被拋棄了,再去安慰她?最可怕的劇情還有喜當爹和接盤俠。”明思令眨眨眼睛,咂咂嘴:“真凄慘,想想我都要掉眼淚了。”
“什么是喜當爹?和接盤俠?”他遲疑地蹙了眉,追問。
她語結了下,哂笑幾聲,已經從座位上跳起來,又撣撣手上的花生衣:“我覺得,你不會想知道的。走吧,我們趕緊回縣衙去。”
“阿醒,有一句話叫活在當下,且行且珍惜。如果現在你喜歡,就不要錯過……管他什么前世溯源和命中注定,都是什么鬼啊?不重要。愛,不要猶豫,只要用力就好了。”明思令在夜之醒耳畔,面授機宜。
殊不知,更深的角落里,坐著一個老人和女娃。他們隱藏在黑暗中,背對著少年和少女。
“尊上,小氿怎么聽不懂呢?”女娃小聲問著。
“閉嘴,耳朵別那么好使。”算命先生眸光凜然,語氣不善低語著:“話說得這么好聽,自己怎么無情無義,沒心沒肺。這筆賬,咱們早晚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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