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昨夜剛剛下過一場雨,清晨出了太陽,天空一下子晴朗無云,湛藍湛藍的。
縣衙后院的桃花、梨花和玉蘭花一夜之間怒放,香氣馥郁。但最驚艷動人的,依舊是窗前紅云一般的木棉花。
在明思令的房間外,依舊站著很多焦急等待的人,包括賀之洲和他的三個兄弟以及六神,卻不見小氿的身影。
躺在床榻上的少女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眸,她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悠長的夢,但這次醒來卻并非因為疼痛難忍。
她依稀記得在夢里,有人喂她吃了香酥甜蜜的食物,他還笨拙地講了個并不好笑的故事。可她想起來,依舊唇角旋起微笑,很甜的感覺。
“醒了,醒了,終于醒了……”明昭興奮喊著。
緊接著,明思令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出現了夜之醒和一個陌生男人的臉,卻獨獨沒有最想見的那人。
“阿令,身上還疼嗎?”夜之醒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問:“都怪我,害你中了鴆毒。對不起。”
“傻瓜,我中毒跟你又有什么關系?是我自己貪吃。”明思令艱澀一笑,安慰道:“再說,我不是沒事了……大家都還好嗎?”
明昭正在為她切脈,聞聽此言不得不扭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
明思令有些困惑,望著夜之醒,后者哂笑著,他起身拉住身旁灰藍衣衫的男子,強笑道:“這位是運日先生,多虧他及時為你祛毒。”
“明姑娘,都怪我管教不嚴,內子任性,害你中毒受苦,運日在此代她向姑娘謝罪了。對不起!姑娘對她是打是殺,都悉聽尊便,我絕不阻攔。”運日后退一步,恭恭敬敬施了一個大禮。
“先生不必如此。我知道尹姑娘一定有苦衷才一時糊涂,我不怪她。阿醒,快扶先生起來。”明思令艱難地想要移動身體,但苦于身體無力,又被明昭一把按回了床榻。
“其實,尹姑娘也帶著一身傷回來救你,她被錦瑟給困住了。昨夜剛到縣衙就暈死過去,至今未曾醒來。所幸,有運日先生救你,你很快就會痊愈。我們大家就都放心了。賀大哥和六神他們,都在外面守著,就怕打擾你休息。”明昭為明思令掖好被角,關切道。
這時候,一直蹲在床尾,趴在明思令腳邊的靈靈,哼哼唧唧地挪了過來,它嗚咽著用毛茸茸的腦袋蹭著少女的手背,神情又委屈又興奮。
“你這家伙,幾日不見,竟然又長大了許多。哭什么了,姐姐不是已經好了?小傻狼。”明思令用手撫摸著狼腦袋,溫柔道。
靈靈用長舌頭舔著她手掌,嚶嚶地似乎在訴說這幾日的擔憂。
明思令忍不住又左右環顧,她拉住明昭的手腕,輕聲問:“他呢?”
明昭心下一滯,神情有些不自然:“誰,誰啊……”
明思令微微蹙眉,眸光中彌漫起傷心與失落:“酆一量。我知道他來了。我還記得是他送我回縣衙的。怎么也不見小氿?難道他們……走了?”
“沒有,他還在。”夜之醒低垂了眼眸,訥訥道:“他為了救尹婕妤受了傷,還在休養。”
“受傷?”明思令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她慌慌張張推開錦被就要下地去:“在哪兒?我去看看……”
“沒事兒的,阿令。魔尊只是……皮肉傷。他就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你不要亂動,你現在還未恢復,不能勞心傷神,否則會留下病根兒的。”明昭驚慌失措,她抱住明思令,不得不撒了謊。
“對,酆一量睡了。你不要去打擾他,等他醒了就來看你,好不好?”夜之醒半哄半騙地:“放心,那邊也有醫官看著,小氿也在。等你喝完藥,小十和運日先生就過去那邊看他。”
明思令費力地喘著氣,剛才折騰一番她已經一頭一身的虛汗漣漣。
“睡了?他累了……好吧。那一會兒我再去看他。藥呢,我喝藥,我得趕緊好起來,省得……大家……擔心。”
明昭抿緊雙唇,小心翼翼捧著半碗黑苦藥汁過來,她還想喂對方。但少女接過藥,皺著眉一飲而盡。
“喝了藥會快點好,就能下地了。”明思令用手捂著嘴巴,強忍著因惡苦而想要嘔吐的沖動,囁喏著。
但剛喝完藥不到幾個呼吸,她便困頓地閉上了眼睛,再次陷入了睡眠。
“怎么辦?這樣瞞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明昭嘆了口氣,郁悶道。
“能瞞一天是一天。”夜之醒深深吁氣:“暫時不能讓阿令知道酆一量的事,她受不了。”
“咱們還是出去說話吧……”運日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打斷兩人,指指窗外。
站在紅艷如火的木棉花下,三人憂心忡忡,各有心事。
“我真沒想到,酆一量為了救阿令,竟然不惜元神盡毀,灰飛煙滅。那他……對阿令卻是真心的。或許,以前我對他有誤會。”夜之醒低垂著腦袋,低聲道。
“魔尊對阿令的真情,這世間也是少有的。你也看見了,其實阿令也很擔心他。以后,你就不要在他們中間作梗了。”明昭淡淡一笑,眸光里藏住了一點兒心酸。
“運日先生,你也不要再責怪夫人。若非最后一刻,是她將自己的內丹化成靈藥為魔尊穩固元神,恐怕后果不堪設想。只不過這以后,她再也無法修煉了,可惜。”她嘆了口氣,遺憾道。
“可惜嗎?之前她做錯了多少事,又傷害了多少無辜之人的性命,用這一次贖罪之舉,又如何能彌補?罪罰難逃,她還不了的我來還。冤孽啊,一切皆為因果報應。”運日慘笑著,聲音里充滿了無奈與蒼涼。
“主人,主人,大娘子醒了,你……就不去看看她嗎?”一只小紅鳥從后院飛了過來,落在運日肩頭,嘰嘰喳喳叫著,它充滿了期待。
“不去!就為了與我相見,已經死了多少人?見了,也不過徒增傷心。”運日斬釘截鐵,他扭過頭去。
“先生,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明昭忽然抬起明亮的黑眸,認真地望著神情痛苦的男人。
“八皇子元晏和賀大哥,已經查明了十年前的大瘟疫真相,不能完全怪夫人,罪魁禍首還是前太子想將鴆靈據為己有,才會引發一系列的慘事。”
“我早已知曉,當年之事與朝廷有關。”運日深深吸了一口,苦笑著:“鴆靈的命運多舛,由來已久。”
“很早之前就流傳著一種傳說,鴆鳥的羽毛有劇毒,用它的羽毛掃酒就能制造出劇毒魁首——鴆酒,喝完就會五臟俱潰而死。從來都是皇宮謀殺與賜死的上上品,更成為有野心之人實施陰謀詭計的秘密武器,所以歷朝皇帝都曾嚴令不準南方的鴆鳥過長江。而我鴆族也一直藏身在沙綰鎮后的深山里與世無爭。”他說得很緩慢,似乎很難從痛苦的回憶中抽身。
“后來,荊州刺史閼氏為了討好前太子元郟,便將一對鴆鳥獻給他。元郟發現,除了能制毒,這鴆鳥的眼睛是朱紅的,將它們的眼珠挖出來在水銀中浸漬三十天,竟然還能變成極其稀有的血紅寶石。”
“為了心愛的寵妃過生日,做一條天下無雙的紅寶項鏈,他秘密下令,暗中大量獵捕鴆鳥。一時間,嶺南的獵戶們為了高額賞金殺紅了眼,紛紛入山尋找鴆鳥。”
“我和娘子陰諧成婚并育有一子唯光。作為鴆靈,我們不但保護著鴆鳥一族,還有很多前來尋求庇護的靈禽。一日稚子貪玩,偷偷溜出去中了陷阱,結果為整個家族引來了殺身之禍。”
“無數獵戶涌入我們的棲息地,連老弱病殘都沒有放過。虹吟為了保護唯光也險些被害,結果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癡癡傻傻,也再不能回復人身。”運日內疚地撫摸著小紅鳥的背羽。
“主人,咱們什么時候去看望大娘子啊?”虹吟還在絮絮叨叨的:“她真的很想你。”
“我娘子陰諧,為了救唯光,就帶著翠啼背著我前往沙綰鎮。而元郟也帶著寵妃和隨從悄悄來到鎮上。為了逼迫我們交出剩下的鴆鳥,他命人將我們唯一的孩子綁在十字街頭,揚言要燒死他。”
“我不肯順從,陰諧還傷了元郟的妃子,他氣急敗壞將唯光摔死在陰諧面前,揚長而去。”運日深深吁氣,他忍不住用袖子擦著眼淚。
“陰諧受了刺激,她用鴆毒殺死了大量的獵戶復仇,還傳出了冤魂鬼疫的謠言。當時被貶官至此的梅東望大人想盡各種辦法,為百姓解毒。他乃前任宰執,不但學生遍布天下,德高望重,同時他還是善算之人。我們因緣巧合成為莫逆之交。我曾在他勸導下,悄悄化成醫官到沙綰鎮救人,可惜被還是被元郟所陷害。”
“原來如此,我懂了。那個賣假藥的定是元郟派來的,故意引你現身。”夜之醒恍然大悟,慨嘆著:“想來梅大人和元郟之間,自然也政見不合。一個利用權勢害人,一個不遺余力救人。但后者卻被前者誣陷成為貪贓枉法的惡人。這元郟罪大惡極,也該死!”
“陰諧報復殺人之事,確實嚇壞了元郟。但他更怕梅大人向他父皇告狀,所以竭力陷害他和他前來助力治疫的學生。狠毒的元郟設計一條毒計,讓陰諧誤會我被梅大人虜獲逼迫,她為了救我又開始瘋狂投毒,她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運日的頭幾乎埋進自己的胸窩里,慚愧不已。
“那元郟也是被陰諧毒死的?”明昭謹慎發問。
運日搖搖頭,嘆息著:“元郟作惡多端,他回到皇城之后,得了重病,整日噩夢連連,沒多久就被活活嚇死了。種惡因得惡果,他死得罪有應得。聽說,那個喜歡紅寶石的寵妃眼睛也瞎了,死在冷宮里。若非如此,陰諧恐怕也會殺到皇城。”
“我明明知道陰諧有害人之心,卻沒能及時勸阻她,事到如今,死了的人更無法復活,她殺孽太深,惡果已成。而我,也是助紂為孽,終不會有善果。”運日雙掌合十,眸光愧疚。
“我只想一心贖罪,而梅大人告訴我,一切皆為天命,但也并非沒有解救之法。我便答應他守護嶺南石窟十年之約。”
“他說,十年后會有一位舊相識前來尋找淵明之火。我用盡靈力守護石窟門前的藍蓮花就是開啟的鑰匙。因為耗費了太多靈力,我也陷入了昏睡。只不過,我沒想到來者是你,苗逸仙的轉世也是鳳神轉生。而喚醒我的,是你的桃花吟,我已經年不曾聽過的神曲。”運日緩緩道,難得眸子里閃過一絲閃亮。
夜之醒與明昭聽得又驚又喜。驚的是沒想到鴆靈夫婦的遭遇如此凄慘曲折,喜的是竟然意外得到嶺南石窟的線索,這倒是激動人心的好消息。
“這位梅東望大人還真是一位奇人,竟然能算出十年后我會來尋你,如此說來他應該也知道淵明之火了。”夜之醒情不自禁拉住運日的手腕,激動道。
“梅大人有救苦救難的慈悲心,他說……只有重燃淵明之火,才能點亮人間的良善之光,百姓們才能有好日子過。可是,也正因為洞悉天機,他晚年凄慘,郁郁而終。他為陰諧設下十年之約,也是希望她日日誦經,能夠參悟慈悲,棄惡從善。可……我沒想到,她還是毒殺了梅大人的學生。”運日苦笑著,搖著頭。
“賀大哥說,尹婕妤分明受了滅月門的蠱惑,急于與先生團聚,才會情急之下再次投毒。罪魁禍首就是滅月門,他們為了阻撓阿醒尋找嶺南石窟,可謂招招狠毒。說起來,她和翠啼也是受害者啊,先生就原諒她吧。”明昭嘆了口氣,誠懇道。
運日還未說話,他們身后傳來一聲怯怯地聲音。
“昀日,你……來了?”
夜之醒和明昭轉身,看見尹婕妤披散著長發,蒼白著臉頰,弱不禁風地站在后面。她滿身傷痕,搖搖欲墜,但一雙鳳眸中卻盈著閃亮,那是喜極而泣的眼淚。
然而,她的夫君運日,卻依舊背對著她,遲遲不肯轉身。他的背影單薄而僵直,那么冷又那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