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韓家在本鄉乃是大族,家中遠親近戚眾多,自然也不能都請到京師來,只要好的幾家才下了帖子,韓世峰這一房倒是請了一家兄弟,只幾兄弟都有事忙,便推了老大韓世同過來。
韓世同帶了妻子蔣氏與一對兒女同行,韓世同比韓世峰大上八歲,雖在壯年,但因操勞太多,兩鬢已是斑白,眼角皺紋叢生,看著倒似韓世峰的叔輩一般。
韓世峰能有今日心中最是感激的便是大哥韓世同,只自從離了通州老家,除卻年關省親,平日也不過書信來往,聽得這一回是韓世同帶了家人親自進京,韓世峰不由大喜,卻是與王氏商議,
“即是大哥與嫂嫂過來,自然要好生招待,你且看看家中如何騰挪?”
王氏聽在耳中卻是暗暗叫苦,
韓世峰對韓世同這兄長極是敬重,自然是因著韓世同供養了這個兄弟讀書科舉,才有了韓世峰出人投地的一天!
他們兄弟感情倒是真不錯,只不過……韓世同生在通州鄉土,對韓世峰娶的這官宦人家的小姐卻是頗有微詞,一來王氏只生育了一個兒子,膝下實在單薄,二來王氏乃是家中嬌養長大,雖說性子算得溫良,但難免帶了官家小姐的嬌氣,夫妻二人相處,韓世峰敬愛妻子,對她也多有遷就,在韓世同眼中便是妻強夫弱,做兄弟的難免有些夫綱不振,這樣的女子不似通州鄉土的婦人來得聽教聽話,平日里過日子難免要給兄弟氣受!
在韓世同心里自己這位兄弟乃是天上文曲星轉世,便是娶了媳婦在家中也應是敬著供著,那里能給一介婦人拿捏了!
又有那韓家一房七兄弟,家中良田雖有,也因著韓世峰的官身,每年的賦稅交得極少,但因著兒女眾多,養兒養女的銅板兒,也是苦巴巴在地里刨出來的。
韓世峰又自覺出來做了官兒,總要回報家里,因而家中但有婚喪嫁娶,修房動土之類的事兒,韓世峰總是出了大頭,平日里但凡寫信,也要托人捎些銀子回去,王氏私下里也是算過,如此七給八給,韓世峰每年的俸祿至少有四成都送回了老家去。
若說王氏心里沒有疙瘩那便是假話,偏那韓世同在王氏面前甚是倨傲,一派以兄弟為榮的模樣,話里話外都覺著自家兄弟娶了個將門出身的女子,失了文人的清貴!
彼時重文抑武的風氣很是盛行,韓世同雖在通州鄉下,但也有幾分見識,常聽人說武人粗鄙并不受朝廷重視,倒是文人執掌朝政,最受皇帝器重,因而覺著王氏這衛指揮同知之女實是配不上自家兄弟,偏還要裝嬌弄怪的,因而對王氏便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王氏在家中自幼嬌慣,嫁了韓世峰,也因著夫婿性子溫和又不貪女色,卻是少有受過這般閑氣,因而暗地里對這大伯哥也是心中不喜,只不過守著賢良,面子的功夫倒是做足了的,輕易的不在人面前露出破綻來。
只她恭敬兄長,韓世同卻更覺有勢,在這弟媳面前架子端得極足,因而王氏聽說是韓世同領了家人前來京師,心里自然便起了厭煩,只心里想甚么,當著韓世峰卻是不敢明說的,只是想了想問道,
“不知大伯帶了何人同行?”
韓世峰笑道,
“有大嫂與六哥兒、七姐兒同行!”
六哥兒乃是韓世同小兒子韓貴,七姐兒則是韓香草,都是家里最得寵的,王氏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想了想道,
“前頭老四的那屋子空著,又再讓丫頭們擠一擠倒是能住下的,只如今老四那屋子里全堆了繡兒的嫁妝,便是她們自己的屋子里也放了不少,家里只這么大,只怕是不好挪動,倒不如在外頭客棧長租一個屋子,大伯一家也好住得舒服些!”
在家里日日見著實在難忍,倒不如請到外頭去,花銀子買個清靜!
韓世峰想了想道,
“客棧魚龍混雜怎得住得好,依我瞧著不如租個院子,明日讓人出去打聽打聽,大哥他們許是近日就到,早些預備才是!”
王氏眉頭又是一緊,
“這離著慧娘成親還有十來日呢,怎得這兩天就要到了!”
如此豈不是要住上十天半月了?
韓世峰半分沒有察覺妻子的不喜,只是笑道,
“前頭明德的帖子一送到,大哥就寫了信過來,說是要早些過來,我們兄弟這些年見得少,正好趁這回多聚一聚!”
王氏聽了暗暗嘆了一口氣,如今這情形,她再說甚么已是無用,當下只得強笑道,
“即是如此,明日妾身就派了人出去打聽!”
待到第二日,王氏果然派人出去打聽,這京師乃是一國首都,南來北往的人不知凡幾,房屋買賣與租賃的市場亦是十分成熟,王氏派出去的人尋一個官牙辦此事,不過半日便有了回信,說是有兩處院子,一處近些,一處遠些,一間就在柳條巷子里。
本來這事派了家里的老仆去辦便是,只韓紜聽說了此事,卻是攛掇著王氏出門親自去瞧瞧,
“母親,大伯父慣來就是個愛挑刺兒的,這事兒若是沒辦好,他老人家要是在父親面前排揎幾句,倒叫母親受父親埋怨,倒不如親自出門去才辦得妥當!”
王氏聽了,手指頭戳她額頭,
“少在那處尋借口,你這在家里才憋了幾天,又想出去瘋了!”
韓紜只是笑,拉著她的袖子搖晃,
“還是母親知曉女兒……”
王氏雖常罵她,但也心疼這女兒,又思量老二說的對,這事兒自己去辦妥當些,也免得有個不好落韓世峰的埋怨,當下就帶了韓紜過去瞧。
韓府在柳條巷口不遠,這一間院子卻是在最里頭,王氏母女過去,那守在門口的牙婆子見了馬車過來,忙迎過來笑道,
“給夫人、小姐請安!”
這廂行了一個福禮,韓紜瞧著那牙婆子,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王氏轉頭瞪了她一眼,韓紜忙撇臉咬唇瞧向一邊。
這牙婆子姓姜,生得圓臉圓身子,偏里頭穿的是湖水綠的褙子,外頭罩了一件鸚哥綠的比甲,這樣的深秋季節如此穿著倒也合適,只那姜婆子生得太胖,衣裳又太小,將個肥大的身子裹得似個綠色的肉蟲一般,一節節很是顯眼,韓紜才忍不住笑出了聲。
王氏見得女兒如此失禮自然很是不悅,姜婆子卻是渾不在意,笑呵呵對韓紜道,
“倒叫小姐見笑了,婆子這陣子不知節制口腹,生生胖了一圈兒……”
說著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這衣裳乃是前頭做的,如今已是不合身了,現下正等著夫人的賞錢,好做身新衣裳呢!”
王氏聽了也笑,
“你這婆子倒是會順桿兒爬!”
姜婆子笑著伸手打自己的嘴道,
“瞧婆子這張臉平日里皮厚慣了,竟敢到夫人面前來討巧!”
這一巴掌打在臉上,卻是拍的臉上的肥肉抖個不停,逗得王氏與韓紜又笑了出來,姜婆子見狀借勢往里面請二人,
“夫人、小姐且先進去瞧瞧,看看合不合意!”
將二人請到了院子里,王氏與韓紜左右打量了這院子,這小院只一院一房,有正堂,左右兩間偏房,偏房旁又有耳房,收拾得干凈,里頭一應東西齊全,只需提了包袱就可入住,是專用來出租給來往京師暫住的外鄉人的。
王氏看了倒是覺著滿意,便開口問道,
“這院子多少銀子一日?”
姜婆子伸了短胖的手指頭笑道,
“一百五十個銅板兒一日!”
“這么貴!”
韓紜聞言驚道,
“幾十個銅板兒一晚的客棧遍京師都是!”
那姜婆子聽了只是笑,
“小姐,那客棧如何與我們這小院子比,客棧里可是三教九流甚么人都有,我們這小院清靜自在,貴親到了京城住得也舒服些,若是招待好了,不也是夫人的臉面……”
頓了頓又道,
“……且花了這一百五個銅板兒,有專人來收拾打掃,并不用貴親動手,若是再賞上下頭人幾個銅板,還能幫著清洗衣裳呢!”
饒是如此也有些貴了,那韓世同一家子過來只怕是要住上十多日的,這便是一兩半錢銀子了!
王氏眉頭皺了皺,問那姜婆子,
“可能便宜些?”
姜婆子有些躊躇,想了想道,
“若是貴親能住上十日,便少五十個銅板兒!”
“這……”
王氏還是嫌貴,這姜婆子是常年在外頭走動的人物,與這樣后宅里的夫人打交道最多,見王氏面色便猜中緣由,想了想道,
“不如夫人再去瞧瞧另一處院子,我們再行計較?”
王氏點頭,
“好!”
三人出了門又上車,另一處院子離著兩條街,卻是在葫蘆巷里,也是一院一房,收拾的干凈,姜婆子指了院中的一口井道,
“這院子里有井倒是方便些,前頭那一處院中無井,需得到外頭打水!”
“這處又是甚么價錢?”
姜婆子應道,
“這處一百個銅板兒一日!”
韓紜聽了忙拉了王氏到旁邊,悄聲兒道,
“母親,我瞧著這處不錯,一來價錢便宜些,二來離柳條巷子遠些……”
王氏與韓世同暗下里有些罅隙,女兒們自然也是偏幫著母親的,且都不喜通州老家的親戚,韓紜言語之中未盡之意王氏自然是懂的,王氏聽了略一思忖就轉頭問那姜婆子,
“這處可是能便宜些?”
姜婆子笑道,
“還如前頭一樣,住上十日能便宜五十個銅板!”
韓紜指了屋子里頭道,
“你這處院子不比前頭院子,位置偏僻了些,巷子窄小不利車馬進出,若是再便宜五十個銅板,我們便先租十日!”
姜婆子聽了陪笑道,
“小姐喲,這價錢乃是房主定的價,我也做不得主……”
韓紜見她神色躊躇分明就是意動了,當下轉身對王氏道,
“母親,即是價錢少不得了,我們再去尋旁的牙人吧,左右還有時日,總能尋一個中意的……”
說著作勢要走,姜婆子忙攔道,
“慢來!慢來……”
想了想一咬牙道,
“婆子做這生意本就圖個長久……罷了!左右為了個細水長流,便舍了婆子那點子傭金再少五十個銅板兒吧!”
如此王氏才將院子租了下來,又派了老仆去衙門簽了租房的短契,待得將院子拿到手,又叫上兩個婆子過去打掃,這廂再搬了被褥等應用之物過去,又在灶間預備些柴火,以待客人們過來使用。
一切預備妥當,隔了一日,韓世同便帶著妻兒坐著馬車入了京師,待到了柳條巷子韓府,自然有門子去通報給王氏,王氏忙派了人去衙門里叫韓世峰,又領了苗氏并韓紜、韓縵到大門處接迎。
韓世同當先下了車,后頭是妻子蔣氏,王氏上前恭敬行禮口中稱,
“大哥哥,大嫂嫂近來可安好!”
韓世同下得車來對王氏虛虛抬手,
“一切都好!”
他身上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盤領直綴,頭上帶了四方平定巾,他的相貌與韓世峰有五六分的相似,身形更削瘦,面容更加黝黑蒼老,雖是剛過知天命的年紀,但兩鬢已是有了些蒼白。
韓世同妻子蔣氏乃是普普通通的樣貌,也是膚色黝黑,眼角皺紋密布,一雙手十指粗糙,一看就是長常年勞作,操持家務的農家婦人,見著王氏倒是笑得十分和善,上來扶了王氏道,
“一向少見,四弟妹可是身體康健?”
王氏笑著道,
“一切都好,勞大嫂掛念!”
后頭的韓紜領著韓縵上來行禮,
“大伯父、大伯母萬安!”
二人又讓二人免了禮,蔣氏這才招呼了一對兒女上來與王氏見禮,韓貴與韓香草上來口稱四嬸上來請安,又與韓紜見過禮。
之后苗氏才上來行禮,韓世同只是點了點頭,并未言語,苗氏行完禮退到一邊并不多話。
王氏這才讓眾人進府,蔣氏拉著她的手笑著問道,
“怎不見另外兩個姐兒?”
王氏笑道,
“那兩個還在書院里,要晚些才能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