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曉現時下,士農工商,商人乃是末流雖有南北通商之功,卻有囤積居奇之過,不事生產而謀暴利,乃為世人所不齒,讀書人一向清高自然對商人甚是輕視,便是這承圣書院有教無類,廣收學士,但商戶子弟入書院也是比旁人要矮一等的。
只這經商與治國濟世有何干系,圣人以德治天下,以賢治天下,又有以孝以治天下,卻未聽說過以商治天下的,商人逐利而無良乃是天性,以無良治天下,豈不是要大亂乎?
哦,想來山長是想讓他們做一篇批駁一番商人重利無德的文章!
這廂又聽得上頭孫先生冷著臉道,
“……諸位,只有三柱香的功夫,不限,不可涂抹,還請提筆書就!”
三柱香的功夫?
眾人又是一陣騷動,一篇文章即要思索又要書寫之后還要潤色,最后還要謄寫,三柱香的功夫實在有些緊,雖個個都在心底暗暗嘀咕,卻也連忙倒水研磨,預備書寫。
韓綺見得題目卻是精神一振,也是她運氣好,前頭幾日韓世峰與付文雍書房論事,正有說到此事,二人都是干吏,一個在中央,一個在地方,自然明白商人于國于地方之上有何益處,亦又有何損害。
韓世峰久居京城,見慣南北通商,東西販貨,自覺這行商之人便如那河流大川一般,承載貨物流通天下,銀貨置換,令得甲地可享乙地物產,乙地百姓可得甲地金銀,天下財富形如流水,豐涸平盈,自然乃是大大的好事!
付文雍卻是搖頭,
“韓兄在京師之中乃是天子腳下,百業興旺之地,南北商貿流通,見的是商人帶來的便利,卻不知商人乃是地方禍亂之本,商人重利,如那見腐臭之蚊蠅,唯利是圖,買入時極力壓價,以至售者無利,又以高價賣出又使購者失財,從中賺取暴利,且得利數倍之后,又想盡方法逃避稅賦,仗著手中錢財上下疏通,逃脫王法,以至的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實可稱得上禍亂也!”
二人在書房之中各持一詞,互不相讓,韓綺聽了滿耳朵,此時見得山長提題讓眾人論商,豈不是正如搔到了癢處,坐在那處先不動筆,細細回憶了當時書房所議,在心里揉和一通之后,又加上自己所思所想,這才不急不慢的研磨提筆寫了起來。
在她看來這在商一道于治國便如庖牛之刀,御羊之鞭,可用不可倚,可使不可重,國若如人,則商如經絡,依附于骨骼肌肉之中,為輔為補,不可為正道,若天下全以商論,那萬事論商講利,則天下失大義,民生無所依,民智為所迷……
這一寫便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待到停筆之時,卻見那第二柱香還有一半才燒完,韓綺放下筆靜待筆上墨跡干涸,也不敢四處觀望,只是端坐眼觀鼻,鼻觀心。
上頭孫先生見得韓綺已是寫完,便招手叫她,
“且先交上來!”
“是!”
韓綺依言起身,雙手捧在面前,緩步上去,她雙手擋在身前,便瞧不見面前道路,只這室內地面平坦無礙,左右書案隔開,留有兩人并排可行的道路,想來不至跌倒,她倒是毫無戒心!
這廂正前行之間,突然只覺腳下有甚么一絆,人就身子一歪向一旁倒去,她身旁的書桌正是西院一位師兄,正在埋頭奮筆疾書,突然覺得身旁人影一晃,有甚么東西向自己壓來,下意識伸手去擋,韓綺也是反應極快,身子歪下去時,卻是猛然將手中的宣紙往半空之中一扔,那紙兒受力,輕飄飄往上浮,韓綺轉頭去看身旁之人,也不敢就這么倒在一名男子懷中,伸手在他手臂之上一扶,身子斜斜下去,一只左手便按在了滿是墨汁的硯臺之中,立時將手掌與衣袖弄臟!
“哎呀!”
墨汁濺出來,灑到書案之上,那位師兄收之不及,紙上濺了一滴墨汁,哎呀一聲倒將眾人引得抬頭來看,韓綺卻是扶著書案身子晃了兩晃,立穩了腳跟,忙伸出還干凈的右手將自己的文章撿了起來。
這時節她才得空去瞧自己的另一邊,仔細一看,竟是見過一面的胡仙兒,原來她也參加了比試么?
胡仙兒若無其事的看了韓綺一眼,
“小心些!”
韓綺低頭看了看空無一物的地面,心頭立時有了計較,嘴角動了動,卻是轉身向另一邊的人行禮道歉,那位師兄卻是擺手道,
“無妨,不過只濺了一點墨汁……”
又不是科舉不可臟污一點,先生在上前已知曉緣故,想來不會為難的!
韓綺行禮謝過,這才緩步上去交卷,孫先生端坐在上方,面色陰沉接過來看了看,對韓綺道,
“你先去清洗吧!”
“是,先生!”
韓綺緩步出去,孫先生冷冷看了一眼胡仙兒并未多言,韓綺到了外頭,夏小妹立即氣呼呼上來拉著她的袖子瞧,
“綺姐兒,我瞧見了,是那個姓胡的腳下使絆子,你才歪倒的……”
韓綺點頭左右瞧了瞧,
“不必在此吵鬧,妨礙了旁人應試,先生要責罰的,且待我去洗凈了再說!”
夏小妹恨恨回頭,透過窗欞瞪了好幾眼胡仙兒,才轉回頭拉了她道,
“你為何不同先生講明?”
韓綺淡淡道,
“一則不想因著我的事兒,礙了比試,二來儒袍寬大,她做的隱蔽,我便是當眾指責她,她也可來個矢口否認,說不得還要倒打一耙……”
夏小妹氣呼呼取了竹制的水勺為她倒水,韓綺伸手接水洗手應道,
“此時鬧起來,她只需咬死不認,倒是我無禮了,無坊……來日方長……”
韓綺的性子兩世皆是如此,外頭瞧著性子綿軟,內里也是個記仇的,只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欺我,我禮讓三分,但若是欺人太甚,那必是弄死毋論了!
韓綺兩世為人,在教坊司里見多了女子間因為嫉恨使的種種手段,若論起狠毒來并不輸于那些以刀搏命的男子。
前頭她得了一個甲等頭名,乙班之中便有人私下里閑言閑語,不過她對書院里這類小女兒間的嫉妒憎恨向來都是置身事外,聽在耳中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上,料想著不過傳傳小話,應是弄不出甚花樣來的,卻是沒想到胡仙兒今日竟會在這樣的場合之中,暗出陰招!
這筆賬自然會記下來,以后尋著機會必是要報回來的!
韓綺沉得住氣,夏小妹卻是個直性子,心里有氣不發,憋著極是難受,氣哼哼道,
“甚么來日方長,要我說有仇當時報,我們悄悄兒跟在她身后,待到了人少的地方,教訓她一番才是!”
韓綺微微一笑將左邊袖口浸入水中揉搓,
“今日里書院人來人往,你去何處尋無人之地,若是讓人瞧見了,豈不是惹禍上身……”
有仇自然是要報的,可若是賠上自己,豈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么?
夏小妹上前助她把袖口擰干,皺眉道,
“這墨汁浸入了布料之中,只怕是洗不干凈了!”
韓綺笑道,
“無妨,現下洗淡一些就是,待回去再想法子!”
好好一身新衣裳,才穿了頭一回,實在是可惜了,回去問問姨娘可有法子。
“只得如此了!”
韓綺這時才想起來問朱厚照,
“朱佑君呢?前頭不是同你一塊兒走的么?”
夏小妹皺鼻子應道,
“那三思院的賀師兄不但文章做得好,沒想到竟然還是一位庖廚高手,前頭在廚間使得一手好刀法,將整只雞給剔骨,還不傷一點兒皮肉,朱佑君瞧得入了迷,我叫他都未曾聽到,我便索性自己先過來了!”
幸好自己先過來了,若是不然還瞧不見那姓胡的欺負綺姐兒呢!
綺姐兒就是個老實性子,便是受了欺負也不會同人講的!
韓綺聞聽來了興致,
“我們先過去聽完先生讀文章,之后再過去瞧瞧……”
這廂拉了還是氣鼓鼓的夏小妹過去,此時三柱香已燒完,孫先生將眾人文章全數收攏在一處,領了眾人到另一處房間之中,此處早已有各院的先生等候,孫先生當著眾人依次朗讀文章,下頭幾位先生立時點評,一旁有負責記錄之人,將卷子姓名記在紙上,待到全數讀完,這孰勝孰負便一目了然。
孫先生這廂一一讀來,眾人圍在此處聽得精彩處都紛紛點頭,聽得那文筆荒唐,前言不搭后語之處,便哄笑一堂,倒也有一番熱鬧!
韓綺與夏小妹與眾師姐妹擠在一處,正專心聽孫先生讀文章,只發覺身旁的夏小妹動了動,轉頭去瞧她,
“夏姐姐要去何處?”
夏小妹應道,
“我內急,要去趟茅房,你在這處等我不要走遠了!”
韓綺點頭,
“你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