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大院。
時雍還沒有進門就聽到六姑的大嗓門兒。
“這下好了,往后有了這個親家,我們老宋家也愁沒米下鍋了。”
宋家胡同的人大多都姓宋,六姑和阿拾家只是遠親,卻也姓宋。
今天六姑是來替劉家和宋家換“庚貼”的,嘴里說著一水兒的好話,就盼著多拿幾個賞錢。
最近王氏手頭也大方起來,她懂事看年庚的竅門,這次給六姑的銀錢又多了幾個,六姑合得眼都合不攏。
“郎才女貌,一看就是相配的,三嫂子你就放心吧。”
時雍聽得納悶。
昨日她特地通過孫國棟的嘴告訴劉清池,自己沒有生育,劉家怎會不介意,還來互換庚帖呢?
奇怪!
王氏把六姑送到門口。
宋老太聽到動靜,也出門來看。
因為當初是一個院子,宋長貴幾口是單獨隔開的,其實兩家大門就幾步距離,宋老太這會子倒是有做祖母的派頭了,走到六姑面前問東問西的。
以前她何曾關心過阿拾?
六姑都詫異起來。
宋老太笑得一臉褶子,“他六姑還不知道吧?我們合一起過啦,這丫頭的親事,我這個做祖母的,自然要看著些。劉家是個好人家,我家老三啊,孝順,懂事,活該享這丈人福。”
這句話的潛臺詞,不孝順就沒這么好的親家?
王氏雙眼珠子一瞪,身子都僵硬了,偏生說不出話來,別看她潑辣,一個孝字能壓死她,氣得一肚子火,當著六姑的面,愣是說不出來。
時雍都被這婆媳兩人給逗樂了。
“六姑慢走。”她走過去,客客氣氣行了禮。
六姑看她這般笑容,心里毛刺刺的。
明明這姑娘比以前愛笑大方,可她仍是覺得哪里不對,忙不迭地走了。
王氏一顆心像下油鍋似的,被婆母欺負又不好說,六姑一走,黑著臉就指桑罵槐地說阿拾。
“一天天地往外跑,回頭讓人挑出錯來,又說我的不是。我咋就這么倒霉,遇上你們這一家子,一個個沒良心的東西……”
時雍不接這口黑鍋,眼皮都懶得抬,叫了一聲大黑往屋里走。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誰惹你找誰去。“
宋老太一聽這話不樂意了,“你這姑娘怎的沒大沒小的……”
說著她就跟上來,要訓時雍,還沒有到門口,就看到一雙黑幽幽的眼睛,冷戾戾的,像人一樣盯著她,怪嚇人的。
宋老太不認識大黑,抬腿就踢過去。
“走開,哪來的死狗——”
大黑腰身柔軟矯健,哪會讓它踢中?宋老太這條腿就如同那肉包子一樣,有去無回,大黑一口叼住她的裙擺就往外拖。
宋老太站立不穩,一只腳顛著,順著大黑拉拽的力度踉蹌了十來步,一邊喊一邊罵,終是站立不穩,撲嗵一聲栽倒,摔入了路邊的臭水溝里。
人下去了,裙子沒下去。
大黑生生撕掉了宋老太的粗布裙……
臭水溝很淺,淹不死人,但平常有個什么潲水殘渣的,總有人往里倒,熏得宋老太差點昏厥過去。偏生裙子被大黑拉掉,這么不體面的樣子,又不敢大聲喊,只能憋著氣叫王氏。
王氏瞪了時雍一眼,想過去拉她。
時雍抬了抬眉,將從良醫堂帶回的銀針取出一只扣在手心,趁著趕過去看熱鬧的工夫,一針扎在王氏的胳膊上。
王氏胳膊一麻,沒力氣了。
宋老太見她不動,急眼了,“拉啊,你兩個下作娼婦,還站著看什么?”
王氏手麻了,不明所以地看著手心,“阿娘,我這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沒力氣了……”
宋老太嘗試著往上爬。
可是還沒冒頭,大黑又撲了上去。
汪汪幾聲,讓吃過苦頭的宋老太不敢動彈了。
時雍看半天熱鬧,大聲喊:“不好啦。不好啦。大伯,四叔,街坊鄰居,快來救命啊,我阿奶摔溝里去了,快來人啦。”
“小賤人你閉嘴!”
宋老大罵著時雍,想要阻止。
可是來不及了,這邊的動靜驚動了鄰里。
不過片刻工夫,就都圍過來了。
街坊鄰里的,最喜歡瞧的就是這種熱鬧了。
七嘴八舌,問長問短。
宋老太活了大半輩子,面子大過天,這么丟臉的事還是頭一遭,待她衣冠不整的被人拉起來,不僅那只禍害她的黑狗不見蹤跡,阿拾也已經扶著王氏走遠了。
“我阿娘剛才受了驚嚇,身子都麻了,我扶她回去休息。”
王氏并不知道是時雍搞的鬼,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以為自己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絕癥,可擔驚受怕一會,手又莫名好了起來。
“真是古怪,中邪了?”
時雍倚在門前,聽隔壁宋老太的嚎哭和叫罵,笑得一臉燦爛。
“準是。”
王氏看她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再看趴在她腳邊那條一動不動的狗,雖覺得出了口氣,但隱隱還是覺得不妥。
“這下好了,你阿奶可算抓到我把柄了。說不定過兩日就得攛掇你爹休了我。”
“休就休唄,你怕什么?”時雍答得隨意,把王氏氣得差點沒緩過氣來。
“沒良心的東西,你巴不得老娘被休是吧?”
“不不不。”時雍一臉認真,“你若是被休了,誰給我做飯?這樣好了,我爹要是休了你,我跟你走。”
王氏見鬼似的瞪著她。
宋香這時匆匆跑了進來,牽著宋鴻,一臉緊張。
“娘,阿奶讓四叔去找榔頭了,說這就要把矮墻敲了。要跟咱們合伙過日子。”
王氏一聽,淚珠子都快落下來了。
這不是要逼死人嗎?
在老婆婆屋檐下做媳婦,哪有在自個兒家做當家的舒坦啊。可是,這事宋長貴不出頭,她一個做媳婦兒的能怎么辦?
“我這是什么命哦……”
撲嗵一聲,她半軟在椅子上,拼命地捶著扶手。
“天殺的宋老三,家里都翻天了也不知道回來管管,老娘伺候你們一家子……”
又來了!
時雍一聽她哭就頭大。
“起來。”時雍大力將王氏癱軟的身子扶正,從懷里掏出那張從趙那里拿回來的“一千兩欠條”,塞到王氏手上。
“去,給宋老太,讓她找個識字的人瞧瞧。合伙過日子?好的呀。那這債務也得一起償還。銀子是欠大都督的,賴不掉。哦,還有這條狗……”
時雍看了一眼大黑。
“你就說,是大都督賞的狗,大都督脾氣不好,這狗脾氣也不好。今兒個只是拽壞裙子,明兒個說不準就咬死人了。”
“觀音菩薩啊滿天神佛,小蹄子你這是惹的什么事兒?怎會欠大都督一千兩?”王氏的關注點不同,嚇得臉都白了。
時雍唇角微揚,“我的事你別管。照我說去做。”
外面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
王氏出去,時雍徑直回了屋。
果然,不到片刻,外頭就安靜了。
不僅墻不敲了,宋老太足有三天沒到家里來,就連時雍教王氏炒回鍋肉,那香味兒滿院子飄,傳到隔壁,宋老太也生生忍住了。
宋老太不來,日子總算安生了許多。
進入八月,京里更熱鬧了。
這個月有三樁讓老百姓津津樂道的事情。
八月初八,是楚王趙煥與定國公府嫡小姐陳紅玉的大婚之日,大抵這天確實是個頂好的黃道吉日,廣武侯府納女婿進門也選了這一日。
而同一天,當今皇帝將送女兒懷寧公主和兀良汗使臣出京和親,奔赴漠北。
明明都是喜事,可敏銳些的人,開始察覺有些不同。
京里似乎更為忙亂,進出城門的時候,侍衛們盤查更為仔細小心,一個個殺氣騰騰,稍有不妥就要被帶走詳細問訊。
時雍這幾日也傷腦筋。
為什么劉清池寧愿帶綠帽,也要娶她回去?
這似乎很不尋常?
時雍尋思要不要再找他說得透一點,烏嬋找上門來了。
“知道八月初八是什么日子嗎?”
那時,時雍剛從良醫堂打雜出來,準備去無乩館為大都督例行扎針。
聞言她揪著眉頭,“什么日子?”
烏嬋被她這反問搞愣了,一臉復雜地看著她。
“你不記得?還是不在意了?”
時雍淡然一笑,“不在意。”
烏嬋一臉錯愕地看著她。
遲疑片刻,她嘴角微抿,“別欺騙自己,你沒忘。你也不是這樣的人。誰讓你不舒服,你就讓他祖宗十八代都不舒服,這才是你,時雍。”
她就不能做個好人嗎?
時雍眼角微斜,正待說話,烏嬋又打斷了她。
“我知道,你是怕連累我們,連累燕先生。但這口氣,你咽得下,我們咽不下。”
“其實并不是……”時雍嘆口氣,很難去解釋這心里的轉變。
誠然一開始她是恨透了趙煥,可是,死了一次,重生成了別人,好像一切都變了,性情、經歷、人生,所遇的人,都不再按以前的軌道發展,就連恨都變得不一樣了。
不是寬容,是懶得理會。
對趙煥這個人,更是不想再去觸碰……
時雍揉了揉太陽穴,慢悠悠道:“屬實是我現在有更棘手的事情,他那點破事,就變得不再重要了。”
烏嬋:“何事?”
時雍生怕告訴了她,劉清池會被她找人修理一頓,再逼著人家退婚。
算了,既然大都督這么好用,何不再用一用?
“我已經想到法子了。”
時雍看著烏嬋狐疑不解的樣子,拍拍她的胳膊。
“別為我操心。回去吧。”
烏嬋不吭聲。
她還是覺得時雍不對勁兒。
這樣的態度,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讓她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其實這個宋阿拾,并不是時雍……
“我還得去趟無乩館。你告訴云度,明日晌午后到良醫堂來,我想辦法讓孫老爺子給他瞧瞧眼睛。”
烏嬋皺眉,“你不怕被人發現了生出懷疑嗎?”
“尋常人一樣來問診。怕什么?”
時雍去到無乩館的時候,趙端坐在內堂那張太師椅上,肩背挺直,面若寒霜,一襲黑袍緩帶,沉穩如淵。他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里,明明什么都沒做,卻讓整個屋子如覆冰霜,這也算是了不得的本事。
“大人。”
她進門之前,謝放提醒她,爺今日心情不好,打早上起來就沒有一句話,要她小心伺候。時雍進來一看,果然此人周身寒氣森森。她進來了好半天,他都紋絲不動,她不得不輕咳一下,提醒他。
“咱們可以開始了嗎?”
趙抬頭,見她在挽袖子洗手,眉頭蹙了蹙。
“今日遲了一刻鐘。”
時雍回掃一眼,淡淡哦聲。
“遇上個小姐妹,多說了幾句。”
趙聲音極淡,“你真是三教九流,無所不交。”
時雍的手浸在溫水里,身子卻突然冰涼。
她扭頭,注視著趙面無表情的俊臉,“你還在派人‘保護’我?”
趙沉默看她。
時雍沒有擦手,走到他面前,唇角一揚。
冷不丁地手抬起,水便灑到了趙身上。
“大人,似乎對我的事,很感興趣?”
趙目光深寒卻冷靜,時雍的咄咄逼人,在他無波的眼眸下如投入湖心的小石頭,很快歸于平靜。
“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有什么是大人你不知道的嗎?”
趙淡淡看她,“有。”
時雍好奇地挑挑眉梢,“什么?”
“你不想說的。”
不想告訴他的那些是她的秘密。
不止是他,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知道她的身上發生了什么。
時雍淡淡看他,看了許久,突然嘴角一揚。
“行,既然我的事情,大人都知道。那我就不瞞你了。我眼下有樁十分棘手的事,想找大人幫忙。”
趙唇角彎起一分,嗓音格外低啞,“準了。”
說罷,他身子往后一仰,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
這一讓,房間里的光線似乎都變亮了。
時雍詫異地看著他,以為自己耳朵有問題。
“我還沒說是什么事情?”
內室靜默了許久。
趙拿起案上的一卷書,示意她去拿銀針。
“針灸了。”
“……”時雍突然很想踢他一腳,
可是剛她撒他的水,他已經忍了,再踢一腳,腦袋會不會搬家?
見她站著不動,趙喟嘆一聲,又放下書卷,將玉帶解開,脫下外袍丟給她,待她接住,又懶洋洋地將前襟散開,鎖骨下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
“不想嫁,便不嫁。你既求我,這點小事,自然幫你。”
時雍:……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他?
那么他可知道,她利用他來敲打劉清池,甚至說她跟他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