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沒有說話,慢慢走了過來。
時雍的視線從他的臉移到他的腿上。
很明顯,趙有腿疾的那只腳落地的時候比另一只更輕。盡管他掩飾得很好,裝得若無其事,但時雍對他太過熟悉,一眼看穿他云淡風輕的面容下的隱痛。
“瘸子。”
她低低喃了一聲,見他厲目看來,又軟綿綿一笑,不動聲色地道:
“大人是想讓我給你針灸嗎?這兩日可能不得空呢。家里添了人口,住不開,又承蒙大人關愛賞了銀錢,這兩日我娘正在張羅房子,我得回去幫忙。”
趙看著她的臉,“正事。”
不是正事,就不找她了嗎?時雍抬了抬眉,“與大人派人徹查書局有關嗎?”
趙平靜地看他,“消息很靈通。”
時雍道:“恰好有個朋友開書局的。”
對烏嬋的事情,時雍以前沒有隱瞞過趙,而燕穆與云度等人,時雍本不愿讓他知曉,可是那日見過燕穆后,她改了主意,想找機會在趙這邊討個人情,得個赦令。不然,燕穆他們如何正常做人?
不料,趙竟然沒問她是什么朋友,而是淡淡道:
“既如此,那甚好。你今晚到無乩館,我有事與你說。”
他面容平淡,公事公辦的態度。那么,時雍做為他的下屬自然沒法反對。
“好。”時雍道:“大人還要找孫老嗎?”
趙:“是。”
時雍點點頭:“那大人若是沒有旁的事,我就先走了。”
趙眉頭微蹙,輕輕嗯了聲。
“告辭!”
時雍習慣了行男子禮,即使身著女裝,還是朝他拱手示意,然后轉身就走。
“阿拾!”忽然傳來一聲輕喚,時雍轉頭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來桑。
他今日沒有穿兀良汗皇子的服飾,卻是穿了大晏男子常見的便服,滿臉是笑,五官挺拔,身材高大,頗有幾分英武之氣。
他的背后站著無為和兩個侍衛。
來桑到大晏做質子,那是巴圖和寶音長公主簽署的議盟協議里的一個條件,但質子在他國的待遇完全取決于兩國關系。
光啟帝沒有為難來桑,責令按他國皇子來朝的禮節安置,因此,來桑不僅有專門的住宅,還有侍衛侍女,堪比皇子待遇。當然,來桑在大晏所需花費由兀良汗朝廷提供。
來桑是慕名而來求醫的,很不巧的是,他的右腿有些跛,外傷好了,走路還不不穩當,被無為從馬車里扶下來,他特地站直了些,還是難以掩飾。
冤家路窄。
來桑看趙沒什么好氣,趙卻面不改色,禮數周全。
時雍看看來桑的腿,再看看趙的腿、平靜地笑。
“請二殿下安。”
來桑抬手示意她免禮,落在她臉上的兩只眼睛,閃著狼崽似的光芒,很是興奮。
“阿拾你來。”
時雍低頭走近。
來桑聲音小了些,“我如今住在會同四夷館,你可來找我。或是你住在何處,我來找你?”
時雍哭笑不得。
或許是草原人的率直,又或是來桑的性格使然,他沒有絲毫年輕男子的含蓄和委婉,他眼神直白、火熱,將對時雍的愛慕和思念全都化在眼里。
趙冷然旁觀,一言不發。
時雍輕聲道:“會同四夷館不是誰人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二殿下,你是皇子,我是庶民,我們沒有辦法做朋友的。”
來桑臉上浮現一抹暗色。
時雍見狀,望了望良醫堂。
“不過,我師父病了,怕是不能親自為你看診。二殿下最好隔幾日再來,等師父好起來,我可為你引薦。”
來桑聞言,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今日見到你就是大幸,能不能看病倒不打緊。”
看病不打緊?
時雍皺眉看他的腿。
“近來可是好些了?”
來桑點頭,“好多了。”
時雍道:“你走兩步我看看?”
來桑想都沒想,聽話地在她面前走了兩圈,時雍能看到他拼命想要讓自己走得平衡,可那條腿就好像短了一截似的,動作看上去反倒有些滑稽。
“會好起來的。”
時雍安慰他,“你記得按我說的法子做復健。”
來桑點頭,“我都記得的。”
兩人還在寒暄,忽然聽到趙冷冷的聲音:“不是說家中事多,還不舍得走?”
時雍斂笑,看他道:“大人管得未必太寬了。”
來桑眉頭更是揪了起來,他掃一眼這個讓他瘸腿的罪魁禍首,神情不太愉悅:“大都督來這里做什么?莫非也是問診?”
趙腿疾的事情,很少人知道。
來桑自是不曉。
趙聞聲,將時雍說他的話原數奉上。
“二殿下未必管得太寬了。”
來桑生來尊貴,脾氣也是不好,哪怕到了大晏也不曾受過冷眼,聞言他瞪住趙,剛想說話,忽又想過這話是阿拾罵趙的。于是他又開心起來,挑釁地豎了豎眉頭,哼了聲,扭過頭去看時雍,不理會他。
“阿拾,走,陪我進去。”
時雍雖說很愿意看趙生氣又不便發作的樣子,但是她還不想死,就像烏嬋說的,拎著腦袋睡一個男人,很危險,還是要有分寸,不能當真激怒他。
她也不想給來桑希望。
“二殿下,我家還有急事,不便相陪。我這就要走了。”
來桑見她要走,伸手就想拉她,可是手到半空,卻被趙狠狠拽住。
來桑瞪視他,“你做什么?”
趙面色平靜。
“二殿下自重。”
這是在大晏。
他衣食住行有皇子待遇,卻不是真正的皇子,說到底還是一個高級的階下囚罷了。
來桑很明白這一點,接受到趙警告的眼神,手腕慢慢收了回去,卻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
“阿拾,你拿著。”
時雍回頭就看到一個東西朝自己扔了過來,她隨手接住,發現是一塊令牌。
來桑道:“你來四夷館找我。那些醫官都不如你好,我想你來幫我治腿。”
時雍握住令牌,看趙冷臉站在旁邊,突然想到被他不言不語收回的錦衣衛令牌,微微一笑,對來桑道:
“若是看診,我會來的。”
來桑極容易滿足。
一看這話,臉上就浮上了燦爛的陽光。
“我等你。這京師無處賽馬打獵,很是無聊,我快要憋瘋了。”
時雍嗯聲,將令牌收入懷里。
待她走出巷子,發現趙不知何時跟了上來。她沒有坐車騎馬,趙也步行,謝放和朱九遠遠地跟著后面。
時雍仰頭看他,“大人這是何意?”
趙手扶腰刀靜靜與她同行。
“來桑身份特殊,你別拎不清。”
時雍眉尖兒微蹙。
趙身上冷氣極濃,與他站得近也能被感染到,因此時雍稍稍離他遠了幾步。
“我是孫老的徒弟,是醫者,醫術無國界。在我眼里,他就是病人。”
趙冷聲道:“輕薄少年,不知所謂。”
時雍道:“大人教訓得是。我和來桑都還年少,最是單純輕浮的年齡,不如大人這般經歷滄桑,老誠持重。”
一句話綿里藏針,她說得隨意帶笑,卻直戳趙心窩。
這不是嘲弄他年紀大,而她和來桑年歲相當,最是相配的意思嗎?
趙肩膀繃緊。
垂眸看她,片刻,他突然停下。
見他不走了,時雍從他身邊經過時,略緩兩步,終是微微一笑,抬步走了過去。
時雍漸漸走遠。
狹窄的街口僅趙一人,袍角微動。
謝放和朱九站在后面不遠,相對而視,沒有走過去。
“放哥。”
“嗯。”
“咱們爺好可憐。”
謝放冷冷瞪他一眼。
“你還是可憐可憐自己。”
朱九唔了聲,“你看到來桑身邊那個戴半張面具的人了嗎?”
謝放眉頭一跳,“嗯。”
朱九道:“我確定以前沒見過他,可為什么他的眼神,有種熟悉的感覺?”
謝放垂眸,“別胡說八道。”
趙轉過頭,二人齊齊閉嘴,內心都有些緊張,然而,趙什么都沒有說,面無表情地往回走。
當天晚上,時雍正躺在床上,尋思等下穿什么去無乩館,春秀就慌慌張張地進來了。
“小姐,大娘買了好多符回來。說是咱們這個屋子也要貼。”
時雍坐起來。
“什么符?”
春秀也一知半解,說不清。時雍帶著她走出門來,看到王氏正在滿屋子貼符,宋香拎了個油燈跟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問,而王氏的表情極是嚴肅。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速速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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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見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