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有些狐疑。
朱九更是直言不懂:“敗血之癥,聽著就很是恐懼。阿拾,你是如何得知有這種病的?”
時雍剛想張嘴說“我爹”,就接觸到宋長貴那雙比朱九還疑惑的目光,輕咳了下。
“師父給的醫書上看來的。”
孫正業可不是普通醫官。
知曉一些疑難雜癥,并不出奇。
聞言,朱九長長哦聲,點頭戲謔。
“阿拾真是聰慧,這么快就可以出師了。”
時雍兩側嘴角扯開,面部卻僵硬,看似笑了,又似沒笑。暴躁小王子恰好這時透完氣進來,見她表情,眉頭狠狠豎起,大步走近。
“哪個不長眼的又欺負你了?”
時雍莞爾,趙斜他一眼。
這屋子里最不長眼的就是他了。
時雍道:“二殿下,我們在商議如何破案。”
趙道:“若證實這三人被是兀良汗人,往后還得經常麻煩殿下。”
來桑皺著眉頭,“死的又不是本王,麻煩我干什么?”
時雍:“……”
來桑又是一笑,那雙眼看著時雍的時候,就像野狼看到了食物,不論是喜愛還是欲丨望,都寫得明明白白,出口的話也直白坦然,從無遮掩。
“不過若是阿拾來麻煩我,我便喜歡。”
時雍真想敲他這顆榆木腦袋。
難不成整天就只有男歡女愛這點事?
來桑注視到她的審視,又低下來,小聲問她,“阿拾,你可有靠譜的畫師引薦給我?”
連“靠譜”都學會了。
再在京師住上一年半載,怕是要徹底變成大晏人。
時雍笑道:“殿下要找畫師做甚?”
“畫師還能做甚?畫像啊。”來桑回答得理所當然,“那日我看長公主那幅祖父的畫像,當真是豐神俊逸…………你看看我,長得也不差,若是入畫,定然比祖父更甚一籌。”
哪來的自信?
時雍哭笑不得。
來桑卻是笑得開懷。
“改日找了畫師,你也來,我倆一同入畫。”
一同入畫代表什么,他可知曉?
時雍正想說話,趙便走了過來,方才他在安排謝放查探死者身份的事情,聞言一臉嚴肅地道:
“殿下若是不嫌棄,本座可代勞。”
“你?”來桑不信任地看著他,嗤之以鼻,“大都督是準備用繡春刀作畫嗎?”
在他看來男人無非兩種。
一種像他,喜騎射武術,文墨不通。
一種像他皇兄烏日蘇,琴棋書畫樣樣會,馬刀都扛不起來。
那么趙武藝高強,就肯定同他一樣是大老粗了。
于是,當著阿拾的面兒嘲弄趙一番,來桑心里十分的爽快。
趙淡淡看他,沒有反駁。
時雍見來桑如此,越發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和趙云圳有得一拼,如同放大版的趙云圳,甚至不如趙云圳的腦子好使。
宋長貴和宋辭在善后。
他們將尸首重新裝殮回去。
幾個人看著,說著話,外面突然一陣喧鬧。
很快,沈灝帶著周明生等人進來了,身后還有兩個衙役,抬著一具尸體——正是時雍之前在惠民藥局見過的三個重癥之一。
時雍道:“死了?”
周明生抬袖子擦汗。
“可不么?你離開沒一會兒就死了。本來早就要抬過來,呂家人不讓,又打又罵,還咬傷了兩個醫官。嘿!那叫一個氣人。”
他捋了捋袖子,叫時雍看。
“瞧我胳膊,就是那呂家妹子給撓的……”
長長的一條口子,破皮滲血了。
時雍笑道:“呂家妹子指甲挺長,長得好看嗎?”
周明生瞪她,“我哪管她好不好看?逮住一頓收拾,丟進屋鎖起來便是。”
怪不得找不到媳婦。
時雍看他一眼,沒有開口,彎腰去查驗呂家那人的尸身。
“這是呂家大伯吧?”
她記得今天在惠民藥局,藥局大使介紹過。
周明生道:“我哪知是誰……”
時雍看他一眼,還沒來得及訓人,就聽捕頭沈灝道:“呂家兩老前兩天已經過世,這位是呂家老大,是呂家目前年歲最大的。”
周明生道:“這么說,年歲越大越容易死?”
時雍道:“同樣的病癥,自是會有個體差異,但一般而言,年歲大,抵抗力差,更易病重。”
周明生蹲身,擠到她的身邊,笑嘻嘻地道:“阿拾,你如今懂得可真多。若不是我打小就識得你,說是換了個人我也信。”
他是個沒有心機的人,想什么就說什么,一副玩笑樣子。
可這話聽到時雍耳朵里,卻慌得不行。
為免此地無銀三百兩,她偷偷瞪了周明生一眼,開始查驗這具尸身。
殮房里安靜下來。
好一會,沒有人說話。
約摸過了一刻鐘,時雍直起身,對趙道:“和大帽胡同那三位基本一致,屬于同一種病癥應該無疑了。大人,接下去怎么做?”
趙還有旁的事情,本意是回錦衣衛,讓旁人去調查便是,看時雍目光閃爍,似乎對查案極有興趣,他收回了剛欲出口的話。
“去呂家。”
謝放在背后怔住。
就在方才,大都督還交代他,讓魏州帶人去查,有情況再向他稟報。
轉眼就變成他要親自前往了?
深入現場。
當真是盡職盡責。
來桑見阿拾要跟他們走,眼睛微瞪。
“無為,我們也去。”
趙停下腳步,看了來桑一眼。
“近日怪病橫行,煩請殿下返回四夷館,靜心以待。否則,殿下若出了什么事,本座不好向汗王交代。”
待他們出去,來桑重重哼聲。
“大晏人真是虛為。”
無為站在他身邊,沒有吭聲。
來桑習慣了,繼續罵咧:“說什么靜心以待?不就是提醒我是質子,讓我別出來招搖嗎?說什么擔心我的安危,不就是巴不得這里面躺的尸體是我嗎?”
無為眼皮微顫。
“殿下,出去再說吧。”
這一提醒,來桑反應過來他們還在殮房,想到剛才看到的那腐敗尸身,嫌惡地蹙著眉頭走得飛快。
錦衣衛在京師秘密查探。
大帽胡同的幾個死者以及呂家人,從哪里來,做了什么事,和哪些人打過交道?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全在查勘之中。
錦衣衛派了幾撥人,分頭行動。
時雍和趙去了米市口。
這是最先發現怪病的地方,呂家的院子剛剛建成不久,里面設施都是嶄新的,房子里貼的符咒還在,人已經住進了惠民藥局。
時雍率先去了灶房。
趙跟上去,淡淡道:“昨夜魏州帶醫官前來搜查,不曾找到能引人中毒的東西。”
時雍點頭。
灶房的架子上擺著碗筷瓢盆等物,鍋里還有已然霉變的食物,幾個饅頭早已凍硬,角落有一口巨丨大的土陶大缸,里面放養了一些魚蝦,有的已經死去浮在了水面上,有些還在里頭垂死掙扎。
時雍走近,拿起缸邊的一個漏網,將死魚死蝦撈起來,慢聲問道:
“九哥,你先頭說,他們是做什么的?”
朱九在屋中搜索,聞聲轉頭。
“游商。做海產生意,常出海捕魚。”
時雍抿了抿嘴,道:“大人,我曾看過一樁醫案。說是常年出海捕魚的漁民,因很少食用果蔬之物,比常人更易得敗血之癥。”
趙注視著她,目光深邃。
時雍看到他的審視,不知道他是不是懷疑自己編的“一樁醫案”,抬抬眉,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因此我懷疑,呂家人的病癥或許與這個習性有關。”
趙:“朱九也不愛食用果蔬。”
呃!朱九懵逼。
爺的意思是說他為什么沒死嗎?
時雍道:“少食不一定會得病,但是,若存在某種病毒誘發感染,致使細菌侵入血液呢?”
趙看她許久。
“什么是細菌?病毒是何毒?”
這問題有點棘手,時下沒有細菌的說法,病毒尚可理解,讓她怎么解釋細菌?
時雍想了片刻,蹙眉道:“類似外邪入侵?”
說到“外邪入侵”,時雍身子突然打個冷顫,“大人,我突然有種想法。”
趙道:“講。”
時雍抬頭,眸底晶亮。
“還記得盧龍塞吧?”
灶房里光線很暗,一絲白光從房頂的亮瓦處落下,恰好映在時雍的臉上,像打了一層朦朧的光,如若濾鏡,讓她仰頭這一幕極是美好。二人相視無言,盧龍往事卻浮上腦海。
趙嗓音微低,“嗯。”
時雍道:“那家人養殖的鱔魚有毒,賣到大晏軍營,試圖毒死人制造恐慌。這呂家人養殖的東西雖不同,毒性也不同,可我總覺得兩者之間有種莫名的關聯。”
趙沉默片刻,突然問:“你看的醫書上,可有提及,在一個人身染毒疾后,旁人能否從他的體內提出這種毒素,用來害人?”
聞言,時雍頭皮一緊。
在后世,這當然是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但時下沒有儀器設備,怕是沒人會有這樣的本事。
令她佩服的是,大都督居然敢想,有如此超前的思維。
時雍將網兜里那幾只死魚蝦遞給朱九,示意他裝好帶走,然后道:“原則上可以。若當真如此,那此事,就太可怕了。”
沒人回答。
她凜然的神色,讓眾人安靜下來。
“蛇毒、鱔魚毒,再加上這個未知的怪病,若也是毒素,又當真是同一人所為……那足以說明,這個人一直在做某種毒素的研究。雖不知他的目標,但足以顛覆我們目前的認知。”
那完全是制造生化危機了。時雍越想此事頭皮越緊,尤其想到這人正在拿活人做實驗,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忍不住搓了搓手,感覺渾身不舒服。
下一刻,那手就被一只溫熱的大手給握住。
“不要怕。”趙看著她略微蒼白的小臉,低頭深深注視:“有本座在,不會允許他得逞。”
時雍微微仰頭。
那些猜測她可沒有說出口。
而趙看她的樣子,卻似全以看透。
她肩膀一松,莞爾輕笑。
“不怕。疑點重重終有解法。”
在呂家沒有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眾人撤離里,就朱九拎了幾只死魚死蝦,他不知道時雍要干嘛,不由就多了句嘴。
“你不會又要我去抓老鼠吧?”
時雍停下腳步,“你會算命么?”
朱九閉眼,深深吸氣。
“能換個人嗎?”
時雍道:“九哥你有經驗。”
朱九快要哭出來了,“爺……”
趙拍拍他肩膀,“去吧。”
朱九:“放哥!”
謝放走在前面,為趙打了車簾,裝著沒有聽到他的求助。而白執更是拿起鞭子就準備駕車,好像他是多余的。
朱九心肝裂了。
“懷念我的兄弟楊斐。”
北鎮撫司。
錦衣衛抓了不少可疑之人回來,全關押在這里。
趙帶了時雍進去,一起翻看這些人的審問記錄。
不一會,魏州匆匆進來。
向趙請完了安,他轉向時雍。
“阿拾,有個媒婆自稱是你的六姑,想要見你。”
六姑?
時雍沉下眉,“她在哪里?”
魏州不知她和六姑的關系如何,小聲道:“押在獄中。”
六姑和宋家確實是遠親,也熟識,因為六姑已經為阿拾張羅了好多年的親事了,宋香和劉家米行二公子的親事,也是六姑在辦。
但是,時雍想去見她,不是因為這個。
而是因為,六姑正是攛掇王氏購買符紙的人。
當然,六姑被押入大獄,也是為此。
“大人,我去看看。”
趙輕輕頷首。
外面天色大亮,可是詔獄里光線昏暗,如同黑夜一般,需要燈火照明。
時雍每次走到這里,都會泛起一種莫名的冰寒,好像那種冷已經刻在了骨子里。
大牢甬道,陰森森的。
六姑的喊聲從甬道里傳來,極是瘆人。
“救命啊!”
“官爺,求求你放了我老婆子吧。”
“阿拾!阿拾!我要見阿拾!”
時雍好久沒有見過六姑了,那嘶啞的聲音聽入耳朵,像有人在敲破銅爛鐵,耳朵受不了。
“她一直這么吼嗎?”
時雍問魏州,聲音未落,耳邊砰的一聲。
旁邊的牢舍被重重地拍響。
時雍側頭。
牢里黑黝黝的,幾乎見不到光。牢門的圓木上,一只手伸出來,又白又長,指甲已經長成了鉤子,長長細細。時雍靜靜注視著,沒有動彈。
慢慢的,牢門的縫里出現了一雙眼睛。
她看著時雍,時雍也看著她。
片刻,時雍抬腳,一步一步走近。
“許久不見,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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