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衛第二次合作,清理現場的速度快得幾乎沒有懸念。很快,東宮的羽林軍被清洗一遍,除了丟下武器跪地求饒的,其他的人全都變成了臥地的尸體。
“阿叔,我要出來。”
細微的抽泣聲從大殿里傳來。
空庭寂靜。
殺來殺去是為了殿中那個人。
又不僅僅只是為了殿中那個人。
這天下,這江山,這權力之爭,如此殘酷又誘人。而太子隱忍的哭聲,竟讓時雍恍惚間想起了趙曾經說過的話。
“千錘百煉即為王,不如四海度余生。”
可憐趙云圳,還是個孩子,就要承受這許多。
趙走近寢殿,伸手撥了撥染滿了鮮血的鐵鎖。
“鑰匙?”
四周鴉雀無聲。
小丙手握著腰刀坐在臺階上,指了指倒在階下血水中的嬤嬤。
“鑰匙……被嬤嬤吞肚里了。”
嬤嬤怕鑰匙被搶,直接咽進了肚子里,然后以死殉主了。
嗚……
兩個宮女抱頭痛哭。
悲憫聲里,寒鴉哀叫著從天空掠過。
趙側頭叫謝放。
“劈開。”
東宮的門實是堅固,好幾個人上前,用了好大的力氣,終于砍掉鎖頭。
哐哐聲沉悶有力。
大門洞開。
一個小小的孩子站在微光里,雙眼浮滿淚水,一動不動。
坤寧宮。
產后虛弱的張皇后靜靜坐了片刻,突然轉頭看身側的奶娘。
“把小皇子抱過來。”
“娘娘!”奶娘不解其意,小聲道:“小皇子剛剛睡著。”
張皇后突然厲色:“抱過來!”
兩個奶娘身子發抖,其中一個撲嗵跪下,另一個顫顫歪歪地走到小床邊將襁褓中的小皇子抱起來,低頭遞給張皇后。
張皇后慢慢接過,尖細的手指將襁褓往外撥了撥,看著孩子紅彤彤的臉,眼圈泛紅。
“孩子,娘只有靠你了。”
去東宮探風的小太監已然來報,錦衣衛控制了東宮和乾清宮,東廠也插了一腳,她的弟弟被幾個太監帶去了蠶室(入宮閹割的地方)。
張皇后娘家有好幾個弟弟,但只有張華禮是她一母所生的親弟弟,也是張家唯一的嫡子。
她絕望地看著懷里不諳世事的小皇子。
“為本宮更衣。”
嬤嬤見狀驚了驚。
“娘娘不可!您還沒有出月子呢,不可出去受風。女子坐月……”
“更衣!”
張皇后緩緩嘆氣。
“本宮要去乾清宮看皇上。”
宮中燈火大亮。
匆忙的腳步聲直往乾清宮而去。
雨下得更大了,妖風四起,宮闈紅墻,琉璃碧瓦,濃云遮蓋下的蒼穹風起云涌,這座莊嚴神圣的寶殿下,暗流涌動。
城門被錦衣衛把守,聞訊趕到的王公大臣們全部被攔在門外,不許入內。王公大臣們很是憤怒,一個個慷慨陳詞,一定要入宮探望皇帝。
雙方僵持不下。
此時此刻,夜幕下乾清宮亦是暗潮洶涌。
光啟帝的侍衛們全在大殿里。
大門緊閉著,鴉雀無聲。
外面錦衣衛和羽林衛的廝殺,他們都聽在耳朵里,錦衣衛包圍乾清宮他們都清楚。
他們沒有動。
就像入定的老僧一般,橫刀靜守。
直到趙和白馬扶舟帶兵而至。
“臣趙、臣白馬楫,救駕來遲!”
二人帶頭一跪。
殿門外呼啦啦跪一地。
可是乾清宮里仍是沒有半點聲音。
侍衛們相對而視,誰也不說話。
殿外寂靜了好一會兒。
趙和白馬扶舟二次請安。
“臣趙、臣白馬楫,參見陛下,問陛下龍體萬安。”
李明昌走到門邊,靜立片刻,清了清嗓子,對門外的人道:
“陛下身體欠安,不便召見,二位大人請回吧。”
云淡風輕的請回,揣測不了殿里的情形。
趙和白馬扶舟對視一眼。
白馬扶舟一笑,小聲道:“對陛下而言,你和張華禮沒有區別。”
只是各為其主罷了。
一個為太子謀劃,一個為小皇子籌謀,但是在皇帝眼中,確實沒有區別,都可能有不臣之心,區別只是誰勝誰負而已。
趙與白馬扶舟想的不一樣。
這么久了,乾清宮沒有半點反應。
若是陛下當真人事不省……
“李公公。”趙突然站起身來,對著大殿朗聲道:“下官實在擔憂陛下龍體,特地帶了個專治重疾的大夫入宮,可否讓她入殿為陛下問診?”
帶了民間的大夫來?
李明昌有些意外。
他往殿內看了一眼。
“顧太醫剛侍候陛下喝了藥,怕是不便。”
趙道:“李公公,若非這個大夫確有幾分真本事,本座也不敢主動請纓。還請李公公開門,不要耽誤陛下病體康愈為好。”
李明昌站了片刻,沒有動彈。
寂靜片刻,突然傳來一聲騷動。
“皇后娘娘到!”
太監尖細的嗓子帶著夜色的凄厲,傳入乾清宮。
李明昌震了震,望向內殿的一群侍衛,沉聲吩咐。
“不論是誰,擅闖大殿,立斬不赦。”
侍衛們,“是。”
張皇后抱著襁褓,身披紅色斗篷,在嬤嬤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乾清宮的臺階上,默默接受了眾人的參拜,然后眼望黑壓壓的人群,冷冷地道。
“諸位大人,這是要做什么?”
趙拱手,“娘娘,臣等要面見陛下。”
張皇后冷笑。
“是要面見陛下,還是要替太子逼宮?”
她陡然拔高的聲音尖利刺耳,一身鳳袍威嚴端莊,氣勢逼人。
“陛下只是有疾,還沒有駕崩呢。你們就這么等不及了嗎?”
這是要倒打一耙嗎?
為免沖撞皇帝,時雍在東宮匆匆擦洗了一下,換了身宮女的衣衫,這才帶著梳洗完畢的趙云圳過來。
哪料剛進門,就聽到這句話,看孩子身子突然繃緊,時雍皺了皺眉。
“難過了?”
趙云圳吸鼻子,“沒有。”
時雍緊緊握住孩子冰冷的手。
“她不是你親娘。沒什么可傷心的。”
趙云圳:“我知道。”
時雍笑道:“知道就別拉著臉了。你是太子,這天底下,除了皇帝,就數你最大。”
趙云圳:“我知道。”
時雍低頭:“知道還愣著干什么?”
孩子身子微顫,突然握住時雍的那只手,更緊了幾分。
“我什么都知道,還是會難過。”
時雍看著孩子的小腦袋。
“難過什么?”
“她以前對我很好。”趙云圳小聲道:“若不是她待我好,我以為她真心待我。父皇定是不會封她為后。”
引狼入室的傻孩子。
可是,這宮中人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讓一個小小的孩兒如何分辨?
“兒子給母后請安。”趙云圳突然抽回手,朝張皇后行了個禮,然后緩緩站直身子,一只手負在身后,袍角微動,慢慢地走過去。
“母后剛才的話,能不能再說一遍?兒子不懂。”
張皇后微愣。
夜幕下朝她走來的趙云圳,不再是那個會向她撒嬌的小孩子了,他走得很慢,眼神銳利,細雨落在他身上,他也恍若未覺,看著她,仿佛見到仇人。
張皇后緊緊抱著小皇子,突然飲泣。
“太子這是要做什么?有了錦衣衛和東廠撐腰,連我這個母后和你剛出生的弟弟也容不得了嗎?”
趙云圳只是笑。
“母后說什么呢?兒子聽不懂。”
張皇后咽了咽唾沫。
“你們換掉禁軍,封鎖城門,將我們困在宮中……這宮殿,今夜已是你的天下。如今你父皇病體未愈,你是迫不及待想要坐上那張龍椅了嗎?”
趙云圳笑了。
“母后好會說話。母后要是有興趣,不如移駕東宮,去看看那滿地還沒有來得及收殮的尸首?要兒子命的人,不正是母后你么?”
張皇后臉色一變。
“你胡說什么?你們逼宮殺人,意圖謀反,竟來反咬一口?云圳,虧得母后掏心掏肺地待你,你竟是不講半點良心了么?”
趙云圳冷笑,“你懷里的才是你的親子,本宮不是。若不是你‘掏心掏肺’的待我,我又怎會養成那好逸驕狂的性子,又怎會荒唐不羈惹父皇心煩?若不是你‘掏心掏肺’的待我,你又怎能得到父皇寵幸,生下這個雜種——”
他咬牙切齒,直呼小皇子是雜種。
張皇后倒吸一口氣,痛心疾首地怒視著趙云圳,身子顫抖著,不堪重負的晃了晃。
“反了,反了你。太子,我是你母后。你怎能如此目無尊長,信口開河?”
趙云圳道:“我的母后是父皇元配蕭皇后,不是繼后你。”
字字如針,扎得張皇后痛不可抑。
“陛下,陛下啊,你快快醒來,為臣妾做主吧。”張皇后嗚咽一聲,抱著小皇子軟倒在乾清宮門口,哭得撕心裂肺。
沒有人說話。
殿內殿外,安安靜靜。
趙云圳見到她哭,眼圈也紅了。
到底是叫了幾年母后的婦人。曾經,這個張皇后是真的痛他,憐他,護著他。無數次因為他淘氣,張皇后受父皇責難,仍然為他講話,無數次為了他受罰,跪在父皇的殿門……
可惜。
全是假的。
趙云圳抹了抹眼睛,將差點掉落的眼淚憋了回去。
“李明昌,開殿門,本宮要面見父皇。”
李明昌在里面渾身是汗。
錦衣衛,羽林衛,張皇后,太子,小皇子,大都督,廠督……到底哪一個才是忠于陛下的人?
雙方各執一詞,互相指責對方謀逆殺人,他一個老太監如何分得清楚真假?
殿門一開,若陛下受制于人,那陛下的江山就生生斷送在了他的手上。
可是,若執意不開,他又當如何自處?
李明昌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殿下,陛下吩咐過,他睡著的時候不見任何人。老奴,老奴做不得主啊。”
緩了緩,他又勸道: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你們都先回去吧,等陛下醒過來,自有定論。就別為難老奴了。”
趙云圳怒了,“李明昌,你是要造反不成?誰知你是不是和這個妖后串通一氣,脅持了我父皇?開門!”
李明昌深呼吸。
“太子殿下,您就算要了老奴的腦袋,今日這門,老奴也不敢開。”
“你——”
趙云圳憤而上前,就要去踹門。
趙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往后一帶,拱手沖著殿內道:“李公公,我知你的為難之處。你看如此可好,我們全部退出乾清宮,只留下為陛下瞧病的大夫。她是個女醫,你容她進去,瞧瞧陛下的病情即可。”
李明昌還在猶豫。
趙冷聲一哼。
“除非李公公,不想陛下醒來。”
這罪就大了。
李明昌嚇得一個哆嗦。
“如此……也行!”
趙聞聲,擺了擺手,示意錦衣衛全部退出乾清宮,又轉頭看了看白馬扶舟。
“廠督,請吧。”
白馬扶舟笑著看了看他,目光又落到時雍的臉上,拱了拱手,對部眾道:“撤!”
腳步聲聲,越去越遠。
趙走到時雍面前,目光深邃,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
臉對臉,二人目光相觸,趙眼底殺氣斂起,浮起一絲復雜的擔憂之色。時雍看懂他的心思,抿了抿嘴,朝他緩緩點頭。
趙低聲:“小心行事。”
時雍目光在他臉上流連:“我會。”
趙目光微沉,深邃莫測。
二人相視,分明只有一個瞬間,竟如同亙古萬年一般漫長。
片刻,趙抬起雙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肩膀。
“我就在外面。”
時雍無聲一笑。
“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