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意識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東西,“二十多年前的秘密”落入耳朵,時雍身子下意識繃緊,朝趙望過去。
趙靜靜地看著慧明和尚,臉上沒有什么情緒,只是那雙幽暗的眼睛,仿佛染上一層濃重的殺氣,“什么秘密?”
慧明被他盯得身體僵硬,額頭突突跳動,浮上一層虛汗。
“我若是知情,又何須接近覺遠?”
嗡……
繡春刀出鞘時發出的金屬錚鳴聲幾乎覆蓋了慧明那句話的尾音。趙沒有給他任何機會,在眾人看清繡春刀寒光的那一瞬,慧明的脖子便露出一絲血線,血珠迅速淌下來,滾落在衣領上,染紅一片。
符婆婆嚇得跪地磕頭哀求不已。
慧明也白了臉。
只有時雍默默不語,而白馬扶舟峰眉緊鎖,捏住椅子扶手,差一點站起身來。
“將,將軍,求求你饒了我們家符大吧。老婆子就只剩這么一個親人了啊。”
“傻孩子,大人問什么,你就答什么,別再犯愣了!”
房間里只有符婆婆一個人的哭聲。
趙臉色冰冷,許久未動,如閻王臨世一般冷冷看著慧明和尚,仿佛下一瞬,繡春刀薄薄的刀片就要切斷他的脖子。
“大人,我是當真不知。”慧明在這陰涼逼仄的氣氛里,緊張地咽了咽唾沫,渾渾噩噩地搖了搖頭,慢慢地出聲。
“我師父的師父道常法師在世時,是先帝座上尊客,很得器重。據說,二十多年前,道常法師曾設壇問天測國運,算出一個關乎皇朝命運、足以撼動江山社稷的天機。其后,道常法師與先帝秘密前往天壽山,秘談七天七夜……他們商談的內容,外人不得而知。”
這話說得頗有江湖騙子的味道,時雍一聲輕笑。
“外人不得而知,你又如何得知?”
慧明挨了她幾個大巴掌,打出了畏懼感,看她時眼神發虛。
“此事是邪君告訴我的。他還說,當年跟在道常法師身邊的人,其中一個是他的徒弟,覺遠和尚。”
這句話傳遞了一個重要訊息。
慧明進入慶壽寺之前,就認識邪君。
可是,一個倚紅樓里打雜的仆役,是如何引起邪君注意的?莫非如符二一般,只因為與邪君長得像,或是身形相似?
慧明沒能清楚回答她的問題。
繡春刀架在脖子上,他不敢撒謊。可是,這些交代不僅沒能解去眾人的疑惑,反而把更多的疑問推向了一個死人——劉榮發。
劉榮發是倚紅樓的常客,也是慶壽寺的香客金主。一個人喜歡嫖和喜歡行善之間并不沖突。劉榮發救下當時還叫曹彪的慧明后,介紹他去慶壽寺落腳。
這些本是舉手之勞。
只是,那時的他不知道,原來劉榮發救他,是因為早就盯上了阮嬌嬌。
更不知道,會在去慶壽寺的途中遇到邪君并追隨于他。
那時的慧明在倚紅樓受盡折騰,甚至因為長得眉清目秀,屢次被狎妓的客人“侵犯”,身為男子的尊嚴被一再踐踏。
因此,劉榮發雖然救了他,但并沒有換來慧明的感激,反而是邪君那一套“千秋萬代”的理念影響了他,一接觸便如煥發新生,“推翻這散發著腐朽味的舊秩序”成了他短暫的人生中最大的精神期待和追求。
他不甘心當和尚。
他以能成為邪君的替身而驕傲。
在邪君的蠱惑下,他幻想著新的人間到來,他可以出人頭地,迎娶阮嬌嬌,讓這個世界償還對他的虧欠,讓那些欺負過他的人不得好死。
“在殺人時,我從沒感覺到罪惡。”
慧明仿佛打開了話匣子,猩紅的雙眼變得猙獰。
“我認為邪君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人,是拯救蒼生的神靈,是鏟除這世間罪惡的圣人。他知曉天下事,懂得天下人,他無所不能——”
時雍不想聽他為邪君歌功頌德,打斷了他的話。
“他安排你去慶壽寺,接近覺遠,就是為了調查那個二十幾年前的秘密?”
慧明:“是。”
時雍問:“他有沒有為你指明調查的方向?”
慧明想了想,皺眉搖頭:“我猜,他對那個秘密也所知不多。”
時雍唇角揚起一絲涼笑,“最后一個問題,邪君是誰?長什么樣子?”
聽慧明的描述,他算是邪君組織的核心人物,時雍認為他應當對邪君極為熟悉才對。
孰料,慧明聽完卻搖了搖頭。
“沒有人知道邪君長什么樣子。”
時雍淡淡道:“你既然不知邪君長什么樣子,又怎知白馬廠督不是邪君?”看慧明不作聲,時雍似笑非笑地轉頭,目光掠過白馬扶舟那張陰涼涼的俊臉。
“又或是,你明知道他就是邪君,故意隱瞞!?”
“宋阿拾!”白馬扶舟不滿地瞇起眼,嘴角微微上揚,那張如若春曉般的俊臉上便露出一抹勾魂奪魄的涼笑來,“你是在暗示他,指認我有罪?”
時雍看著他警惕又懷疑的樣子,莞爾一笑。
“打個比方。廠督急什么?”
白馬扶舟冷笑一聲,眸底光芒逐漸變淡,然后淡淡道:“你、隨意。”
慧明看著他倆,雙眼流露出疑惑,似乎在思考他們究竟是不是一伙的,他到底應該站隊哪一方。
趙將繡春刀往前送上一分,面色冷淡。
“說!”
一個字,就打消了慧明的顧慮。
他應該聽——拿刀那個人的。
“我不知道廠督是不是邪君。”
慧明的回答,讓人始料不及。眾人懷疑的視線都落到他的臉上,而已經說了這么多的事情,慧明心知再沒有回頭路,一臉無可奈何地嘆氣。
“事到如今,我也無須隱瞞。錦衣衛圍剿天神殿后,我便再沒有見過邪君。那日,接到廠督相約畫舫,我原也存有心思,以為是邪君召見。可是去了畫舫,我又怕是陷阱,只能矢口否認,以保全性命。”
時雍:“那依你看,廠督究竟是不是邪君?”
一聽這話,白馬扶舟的臉上又明顯浮上了一絲冷笑。
慧明沒有看他,搖搖頭,也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我當真不知。邪君極是神秘,我每次見到他,要么戴著面具,要么有不同的面孔,他還會變換聲音,我從來不知哪一個是真正的他。”
神秘不僅能掩蓋真相,還能讓人產生恐懼和敬畏。
越是神秘的東西,越不敢招惹。
邪君此人,確實洞悉人性。
時雍看著他,問出重點:“那邪君如何向他的部眾下達命令?”
慧明:“低級部眾無須見他本人。高級部眾……比如我,必要之時,我們是能夠辨認出他的。”
“自相矛盾!”
時雍冷笑一聲,“你剛說從不知哪一個是他,如今又能辨認了?”
慧明低垂著頭,不敢看她的眼,“邪君右手與旁人不同,無名指指節是續接的,有一圈疤痕。我瞧到過他的右手無名指。”
時雍下意識看向白馬扶舟……
那一只光潔修長的手。
白馬扶舟也下意識伸出手來,像是展現給她看,又像是給趙看,眼里有燃燒的火焰,臉上是冰冷的笑和咬牙切齒的惱意。
時雍避開他的眼神,又問慧明,“那你又為何說,不知道廠督是不是邪君?難不成他的手也能作假?”
慧明的頭埋得更低了。
“我,我……”
“你什么你?”
“我以為大都督是要陷害廠督,不知如何說是好。”
房里霎時寂靜。
久久,傳來白馬扶舟的嗤聲。
“大都督,如今當知本督是冤枉的吧?”
趙波瀾不驚地望他一眼。
“你們有串供的機會。”
“你!”白馬扶舟瞪大眼,怒視他。
時雍見狀,心里不免有點好笑。
其實她是可以為白馬扶舟證實的。
慧明的交代,讓她想起從青山鎮逃到寧義鎮的那天,歸園田居發生的慘案。小茗香被殺,她曾設計捉拿兇手。那夜出現的黑衣蒙面人,與她在水洗巷張捕頭家交手的人極為相似,此人武藝高強,她和燕穆等人試圖拿下他,結果仍然被他施毒逃匿,燕穆還差點丟了小命。
那時,她便發現此人右手似有不便,在他翻窗的時候,無名指是無法卷起來的。
她曾把這個發現告訴周捕頭。符二死后,時雍也曾檢查過他的尸體,右手上確有傷痕,于是,她便以為符二是那個黑衣人,沒再深究過這個事情。
如今慧明再提,時雍這才驚覺,右手的不便才是邪君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