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愈發地大了。
魏州的雙眼腫得幾乎睜不開,他看著趙,一字一頓說得極為緩慢,“若有一天,有人找上門來,告訴你,說你其實有一個非凡的身世,天家之子,皇室血脈,卻又身負血海深仇,你會如何?”
永祿爺是推翻建章帝而繼帝位的,若魏州當真是建章帝的遺腹子,自然是與當今皇帝有血海深仇。
可是……
建章帝幾歲,魏州幾歲?
年紀根本就對不上。
趙冷眼闔下,淡淡看他,“拙劣之計!”
魏州幽幽道:“他能說出你身上的胎記,還有許多足以說服你的證據。而你娘也告訴你,你不是她和你爹親生的,一切都巧合,也一切都吻合呢?”
趙沉默著看他。
魏州道:“你一開始或許不信,漸漸地,你就會相信了……因為人啦……總是如此自負,相信自己天生便與眾不同,必定是天選之子……”
“有時候,不是別人的謊言有多么高明,而是我們總是愿意相信那個想聽的答案……”
從睜開眼看世界,從意識覺悟那一刻,便相信自己與眾不同,才會明明那么平凡,又那么自信。
魏州的嗓子像是被火燎過一般。喑啞的聽上去極為悲切。
“先帝為何會選我做‘十天干’培養?此番際遇,讓我很早便相信,我定然不是平凡人。普通人怎能做十天干的統領呢,你說是不是?清虛的說法,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不信他,還能信誰?”
火勢還在蔓延,遠處是嘈雜的人群,只有這一個角落里,山風異常的低沉,呼嘯如泣。
魏州斷斷續續地說了一會兒話,講起他初到錦衣衛與趙相見,講起他那個“天潢貴胄”的故事,講他差一點就要登極而上,成為人上人的抱負,既虛無縹緲,又有那么幾分真實。
趙安靜地聽著,沉浸在沉默中。
他沒有看魏州,鋒利的眉頭微皺著,漆黑的眸瞳深幽難測,令人猜不到他到底是相信了,還是沒有相信。
過了好像一個世紀那么久……
他的臉慢慢側過來,沉下眼。
“為什么?”
魏州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對他莫名的詢問似乎有些意外,緩緩扯了扯嘴角,“你問什么?”
“魏州。”趙突然錯開身子,讓滿目的雪光和火光映入魏州的眼睛。
他仍然低著頭,卻剛好可以看到魏州眼里燃燒的烈焰。
“你若當真想殺我,有很多機會。”
“是嗎?我回憶不起來了。”魏州靜靜地躺在那里,身上已經濕透,仿佛血已經流盡了,隨時都會死過去。
可是,習慣忍受苦痛是他們的長處。在他成為十天干之前,有過無數個日夜比這更為艱苦的訓練,他都熬過來了,才會成為佼佼者。
他隨時會死,這一刻,又不想那么快死。他想,人就是這么奇怪,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又想多看一眼,多說幾句話,眷戀人世……
魏州動了動嘴唇,看著趙,想了片刻,突然悠悠道:“或許那時,還不想讓你死。你活著,對我們還有用。”
趙道:“你們?你們是何人?”
魏州眼皮微動,“自然是我……和清虛他們這一伙……反賊。”
趙盯住他紅腫到散發著淤青的臉,眉頭微微皺起,“不要再撒謊了。魏州。”
魏州面色微微一變,嘴唇龕動,看著他說不出話。
“你不是清虛道長的人。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他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自己人,而你也知道他們沒有把你當成自己人。”
頓了頓,他抬高眉梢,目光冷厲地盯住他,“你如此精明,怎會信這般拙劣的把戲?任由他們所用?你當本座傻,還是你傻?”
魏州一時無言,雙眼古怪又復雜。
“那你說,我是誰的人?”
趙平靜地道:“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魏州靜默,長長的一個人躺在那里,像一具尸體般無聲無息。
可是,他沒有死去,而是在等待許久后,突然又發出了沙啞的聲音。
“你猜對了,我并不會完全相信清虛道長的話,也不信他把我當成自己人,就好像…………我不信你會相信我的借口,送我離開京師一般。是。今日我是……特地引你來清虛觀的。你送我出城時,我就知道……你會派人盯梢。”
魏州眼睛渾濁了些,目光似乎沒有了焦距,聲音也更為輕淡,“我跟你多年,聽過你無數次命令……大都督……你說我會猜不到你之所想嗎?”
趙看他一眼,沉默。
魏州臉上突然綻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相識多年,我與你還是有……默契的。”
趙面有慍怒。
兩人的眼神在空間一觸即分。
有惺惺相惜的兄弟情,但又如何?
還是走到了今日這般不堪的境地。
魏州緩緩地道,說得極為艱澀。
“多年來,清虛以保護我的安全為由,從不向我吐露更多的秘密。我知道他想利用我,自然也不會甘心入套。但是生而為人,又怎會沒有私心?我自然也有天之驕子的抱負,誰愿意甘心做一把刀,一生一世都做刀?”
他聲音尖利了一些,沙啞,無奈。
分明說的是他自己,仿佛又在暗示趙。
不能做一把刀,
一把由著人使用的刀!
“這很荒謬。”魏州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為何在你面前,我才能說出心里話?大概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吧。”
趙看著他,“我和你,不一樣。”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血腥的味道。
魏州唇角有鮮血,牽起的笑容便有些可怕、
“是。我們不同,你比我更心甘情愿做人家的刀,做先帝的刀——所以,面對這樣的趙,我怎能沒有戒心呢?”
趙冷漠地看他一眼,沒有說什么。
魏州又道:“我不能把這些事情告訴你,也不能告訴任何人,懷揣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游走各方,權衡利弊,想成為最終的漁翁,只可惜,棋差一著,去乾清宮晚了一步……”
趙放松膝蓋,身體微微前傾。
“你還在撒謊。”
魏州搖頭,望著他冷漠的眼,無聲一笑,“我就是這么想的,我想坐收漁利,只是沒成。”
趙道:“你不想殺我,也不想謀反。你是先帝一手培養的人,你怎會反大晏?除非你當真信了清虛的謊言。而你,分明不信。”
他說得斬釘截鐵。
魏州望著他的眼睛,漸漸感覺到了一絲無助,手指卷了起來。
趙冷冷看著他,“你原本可以遠離京師。我說過,離開是你唯一的活路,為什么不走?”
魏州怔了怔,“我若是當真離京……你會……饒了我嗎?”
趙沉默許久,慢慢地吐出一個字:“會。”
一陣冷風掠過來,帶著燒盡的紙屑,像黑色的蝴蝶般在空中翻飛起舞,不知是哪一幢屋子的大梁燒塌了,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震得整個大地仿佛都在顫抖。
“你不會。”
魏州喃喃著,似乎為了確定自己沒有做錯選擇一般,滿是希冀地看著趙。而趙沒有回答,也不再解釋。
寒風幽幽乍起,魏州嘴唇顫抖著,眼睛腫得幾乎瞇起來,聲音更是輕得快要聽不清了。
“你為什么不問我了?你繼續————”
趙慢慢站起身,盯住他道:“我有兩個問題。”
魏州眼睛又亮了起來,“你說。”
趙道:“袁鳳——你的夫人是誰殺的?”
魏州嘴皮顫抖起來,喉頭嗚咽有聲,看上去像在笑,聽上去更像是在哭,一個“我”字已經不太清楚,但他的神色足以說明悲傷。
“她……該死……勾搭陳蕭……該死……我真心待她……背叛我。”
趙哼聲,“她勾搭陳蕭,你殺了她陷害謝放,切斷我的左手右臂,再為除夕之變鋪路,端的是好計。”
說到此處,趙忽然涼涼地掀唇,視線斜了過去,“然而,你原本是可以不失敗的。若你相信清虛的話,除夕夜只須早到一步,你就贏了。可你算計滿滿,怎會天亮時才去乾清宮?到底是棋差一著,還是婦人之仁?”
魏州看著他,輕輕發笑,笑著笑著就吐了血。
昨日哪知今日事?此情此景難為情!
魏州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就當是……婦人之仁吧。你……繼續問。”
飛雪入懷,沾染了趙的眉眼。
這一次,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就那么冷冷地看著彌留之際的魏州。過了許久,他的聲音才仿若從天際傳來,悠然冷淡。
“最后一個問題,時雍是誰殺的?”
聽他冷不丁問到這個,魏州似乎有些詫異,盯著趙的眉目,緩緩問:“你……為何在意……此事?”
趙垂眼,任由飛雪落在他的眼睫上,不看魏州的眼睛,“欠一個恩情。”
魏州的臉色在寒風中寸寸發白,“我。”
趙猛地抬頭,“無冤無仇,為何殺她?”
魏州的臉微微轉開,望向落雪的天空,不去正視趙的眼睛,“一個女子怎可積粟聚財、堆金砌玉,玩弄江山社稷?她非死不可。”
趙看著他黯淡的面色,慢慢瞇起眼,突地走近一步。
“殺他的是當今……天子?”
魏州回視他,無聲一笑,“大都督何其聰敏!你心中自有答案……不是嗎?帝王的江山,白骨壘成,英雄熱血,將軍豪情,不過是他趙家的豐碑。”
說到此,魏州停頓片刻,輕聲道:“就連你那封親筆手書,也是皇帝御筆。”
趙臉色微變。
魏州仿佛看到他冷靜面孔的龜裂。停頓片刻,他緩了一口氣,無力地笑:“你說得對,普天之下,此事幾人能為?能模仿你的筆跡……能復鑿十天干首領印鑒……最緊要的是……世上有幾人知道我……就是乙一?知道我能聯絡……十天干其他人?”
趙僵硬不動。
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同時做到這些。
除去趙和甲一,只有一個人。
當今天子——光啟帝趙炔。
先帝雖然將“十天干”這個秘密武器交給趙,當是對身為帝王的兒子趙炔,自然不會隱瞞。
“我,乙一,便是為……掣肘你而存在。大都督,哪一個帝王不多疑…………你和我,只是一把刀,一把沒有感情的刀。”
風聲在嗚咽,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一片片落在燃燒的火光中,化成了水,又落在他們身上,濕透了趙的肩膀,頭發。
“魏州。”
趙望著魏州灰敗的臉。
“你說這些,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若除夕之變是皇帝為了算計趙而設的謀局,那封手書是光啟帝的手筆,他總不至于為了鏟除趙連他自己和太子的命都搭進去吧?
趙拳頭攥了起來,“這不合情理。”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苦苦相逼,尋找一個假的真相?就為了勸自己……繼續效忠嗎?”
魏州看著他臉上的憤怒,壓抑卻又掩飾不住,這種情緒,只有說到兩個女人的時候才會有。一個是宋阿拾,一個便是死去的時雍。只有這時,這個平靜得仿佛無欲無求的男人,才會有情緒。
魏州忽然吃力地抬了抬頭,眼眶通紅地望著他。
“你過來,蹲下來,我告訴你……最后一句真話。”
趙看了他片刻,慢慢蹲身,盯著他的眼睛。
魏州也看著他,嘴唇一開一合,聲音極其微弱。
“他懷疑你是真,想借機試探你,是真,為了平息眾臣怒意,平衡朝堂局勢,……也是真。我想……有一日,當你功高蓋主,他無法再控制你,那么在太子繼位前鏟除你,也肯定會成真。所以我便……”
魏州說到此處,突然張開嘴,似乎想笑,但是笑聲沒有出來,便淌出一臉眼淚,胸膛起伏了片刻,他終于氣喘吁吁地再次出了聲。
“我便借機推你一把。”
趙猛地轉頭,盯住他的眼睛。
魏州喃喃著,已然句不成句,聲不成聲。
“皇帝想試探你,而我,將計就計,將此事告之清虛,他借機策劃宮變,想一舉除去皇帝和太子……我故意晚一步去乾清宮,等你來……我留下太子,只為助你一臂之力……我想看著你問鼎天下,不用再像我一樣,一輩子……只能做刀,做帝王的刀……”
趙道:“一派胡言。”
魏州的眼角流下了淚,“我若不這么做……你永遠邁不出這一步。”他緩緩地道:“我以為我,能等到那一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趙猛地站起身,繡春刀錚然出鞘,“你以為本座會信你的鬼話?”
“魏州,你會走到今日,全是你咎由自取。”
“你說得對,你確非凡人。被選為十天干統領,不是際遇,而是因為你的親生父親……”
趙說話很少這么快,這么急,然而,魏州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怔怔看著天際的飛雪,一個人自言自語般喃喃。
“刀可以無情,我不可以。”
“刀無情,我不。”
“我……不可以。”
魏州似乎笑了一聲,那聲音在風中輕輕一蕩,異常凄涼。
趙看了他許久,收起刀,緩緩低頭。
“魏州,我告訴你,你的父親是誰。”
魏州沒有回答。
趙拍拍魏州的臉,從輕到重,一下又一下,直到打得他啪啪作響,魏州也沒有再回答。
地上,雪花的顏色變得鮮紅一片。
趙盯住魏州,慢慢將覆上他的眼睛。
濕漉漉的水漬濕透了他的掌心,不知是淚水,還是雪水,一片溫熱。
那年相識,也是飛雪的季節,光陰里的他,那時還是一個少年。縱馬御劍,豪情萬丈,笑聲披風破雪,萬里江山仿佛一日踏盡。
晨昏輪轉,恍若經年……
趙沉默地看他許久,將那頂笠帽拿過來蓋住他腫脹得不成人形的臉,一字一句地道。
“錦上花,雪中炭。趙不會忘,好走。”
起風了。
清虛觀上空,火光越來越烈。
雪花紛紛而落,竟不敵那熊熊烈焰席卷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