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啟二十三年正月十四,寅命互祿、草木萌動。
寒風過境,京中動亂漸漸過去,局勢歸于平靜,封鎖半月之久的城門于卯時在寒風中徐徐開啟,黎民百姓走出宅院,上了大街,恢復了熱絡,營生的營生,喝茶的喝茶,就連遭遇除夕之禍的燈市,又開始張羅起了花燈,喜迎明兒的上元節。
一切恢復如初。
晨曦里,在東宮監國的太子趙云圳打著呵欠被甲一帶到殿上,看到案上堆積如山的厚厚折子,兩排眉頭幾乎鎖成一團,“不是過節嗎?過節還得看折子。”
甲一面無表情地看著大門,一聲不吭。
趙云圳憋屈地坐下來,隨意地翻開一本折子,揉了揉眼睛,提筆批復,“往后沒有洪水沒有蝗災沒有戰爭沒有大案沒有要事就不必上折了。為了問個安,累壞馬跑斷腿,你不累本宮累。”
甲一瞥他一眼,目光掃過折子。
折子是一個地方大員上的,說是一切安子,問京中陛下安好。換了光啟帝還能應付幾句,趙云圳干脆利落地訓完,又翻開第二本。
趙云圳揪著小眉頭看了片刻,放到一邊,夾上一張小字條,批復:“責內閣大學士曹吉處理。”
他懶洋洋再翻一本,他就看到了“趙愛卿”的字請旨。
“一道折:臣求娶順天府推官宋長貴長女阿拾,懇請太子殿下賜婚。”
再翻一本。
“二道折:臣求娶順天府推官宋長貴長女阿拾,懇請太子殿下賜婚。”
又翻開一本。
“三道折:臣求娶順天府推官宋長貴長女阿拾,懇請太子殿下賜婚。”
同時上三道折子要求娶他的阿拾?趙云圳漆黑的大眼珠子盯著那簡短的一排字看了好多遍,生氣地拍桌子。
“豈有此理,他眼里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子?”
甲一以為是哪個不開眼的大臣又說了什么太子不愛聽的話,惹惱了這位小祖宗,結果他眼一斜,那張僵硬的臉當即就淡定不下去了,比趙云圳變臉還快。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個趙無乩有沒有把太子放在眼里他不知道,反正他是沒有把這個爹放在眼里的。
甲一生氣,拉長著臉。
趙云圳生氣,蹙著個眉頭。
兩人對視片刻,趙云圳突然哼聲,在折子上批復。
“已閱,不準。”
“已閱,不準。”
“已閱,還是不準。”
趙云圳氣咻咻地寫完,把三道折子疊放好,想了片刻仍不解氣,叫來小丙。
“去,立馬把這個給我送到無乩館!”
小丙應了一聲,“是。”
甲一眉頭皺起,欲言又止。
“殿下……”
趙云圳抬手阻止他,“不必多說!哼!敢和本宮搶人?不會讓他如愿的。”
說到此處,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眉梢突然一抬,望向甲一,認真地道:“愛卿你說,本宮貴為太子,自己給自己下旨,討個太子妃不為過吧?”
甲一:“……”
時雍今兒起了個大早,同王氏一起,帶著宋香、春秀、子柔幾個小丫頭出街采買,準備了明日元宵要用的東西,然后去了一趟良醫堂看老爺子和皇帝,就轉頭去了烏家班。
每逢節氣,她總會在前一日去看烏嬋,因為節氣當天是沒法和她團聚的。
今日烏家班很是熱鬧,嫻娘過來了,呂雪凝和陳紅玉也在,幾個女子全是烏嬋請來玩耍的,再添一個時雍,算是湊齊了。
姑娘家在一起,總有許多說不完的話題,陳紅玉和呂雪凝不愛多話,只有嫻娘歲數大,嘴舌利索。她帶了一個繡花繃子,一邊說話,一邊熟稔地穿針引線,時雍對刺繡不感興趣,看了一眼,是一對喜慶的鳥兒。
“這年頭轉眼便過,你們幾個小姑娘,眼看就都要嫁人了。再往后,咱們再像這般湊一塊說話,怕就少了。”
聽了嫻娘的話,時雍笑盈盈地道:“嫻娘你都沒嫁,怎的就來催促我們了?”
嫻娘瞥她們一眼,笑盈盈地道:“我和你們可不同。我命苦,哪有好人家的兒郎愿娶個私窠女子?”
時雍不知道她與屠勇后來如何了,有日子沒有去叨擾她,此時也不便多問,只是笑笑:“就算我們都嫁了人,要在一起說話,還不容易么?你招呼一聲,我就來了。”
嫻娘笑話她,“成了婚,眼看就要做娘吶,日子緊著呢,哪像如今這般有閑。”
陳紅玉冷淡地喝一口茶,“那嫁人做什么?有什么好?”
烏嬋道:“屬實沒什么好。”
呂雪凝靜默了許久,笑著挽起唇角,“我倒是想嫁,嫁不掉。”
時雍看著這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姑娘,忽而有些感慨,時下的女子過得辛苦,除了嫁人好像再無別的大事了。
“來!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不婚女子。”
這幾個女子,陳紅玉豪爽直率,烏嬋樂觀開朗,呂雪凝溫婉可人,嫻娘善解人意,各有各的美好,在婚姻大事上卻又各有各的不如意。時雍雖不是男子,卻是惜花之人,不忍看她們為男女情愛生出憂郁,笑盈盈地逗弄她們。
彩云又端來瓜子茶點,放在幾上。
幾人圍在一處說說笑笑。
這么說著話,約莫大半個時辰,陳紅玉率先起身告辭。
“晌午后我要同父親去錦衣衛接兄長,不便相陪了,節后再來相會。”
烏嬋親自送她出去,時雍思考著她的話,默了默沒有多問,趁著這會兒,轉頭同呂雪凝說話。
“周明生沒來找你?”
呂雪凝暗嘆一口氣,面露無奈之色,“今兒早些時候來了,我沒見他,我娘說,他坐了小半會兒工夫就走了。”
時雍問:“你們的婚事,怎么說起來的?”
呂雪凝臉上露出一抹澀意,“他母親要退親,阿生又不愿,便這么拖著了。”
嫻娘哼一聲,用嘴咬掉線頭,抬頭道:“這可真是缺大德了。要娶就娶,不娶便早日退了婚約,免得耽誤你找下家。你瞧瞧你,生得是花容月貌,又有家財萬貫,還愁找不到好郎君么?”
呂雪凝笑了笑,沒有吭聲。
她的那些糟糕事情,早就傳遍了,像她這樣的女子,還能上哪里去找好郎君?
在二人聽嫻娘為呂雪凝抱不平的工夫,烏嬋就送陳紅玉回來了。
呂雪凝輕咳一聲,手指纏著絹子拭了拭嘴角的茶漬,抬眼看向她們道:“今兒來,其實我是剛好有個事,要和你們說。”
時雍看她面色凝重,眉頭微皺,沒有問,烏嬋卻是大咧咧坐下來,抓起一把瓜子,“什么事呀,這么嚴肅?”
呂雪凝給了她一個后腦勺,轉頭看著時雍道:“過了正月,我便要帶著我娘離京歸鄉了。”
離京?時雍心里咯噔一聲。
呂家本就是從外鄉來京師置業的人,在京師沒親沒眷,出了這么多事情,她娘倆再留下來也是招人閑話,歸家而居不失為一種好的打算。
時雍想到周明生,眉頭蹙了一下,“這是個大主意。你可有想好?”
呂雪凝這一次把后腦勺給了她,轉頭看向拉她衣袖的烏嬋,溫和地淺笑一嘆,“想好了。就是還得張羅些時日才走得成了。鋪面田產,還有剛開張的那個米行,也得費些心思。”
米行是以前呂建安張羅起來的,他出事后,呂雪凝把家里的生意撿起來做,其中就有這個令她頭痛的米行。
說罷,呂雪凝頓了頓,嘆氣道:“原以為從海產改行做米糧會容易些,豈料,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米糧比海產還要艱難,店面開了這些日子,俱是虧損……”
米糧,米糧,時雍腦子里念叨了一下,忽而想到些什么,看了烏嬋一眼,對呂雪凝道:
“烏嬋有個朋友,做生意是把好手,也有些門路,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處理大事多有不便,回頭叫他來幫襯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