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見她滿臉通紅的叫著痛,呼吸間噴薄而出的滿是濃重的酒味,不知她到底喝了多少,喟嘆一聲,那心里揮之不去的戾氣便生生按捺下來,拍拍她的手背,想去為她叫一碗醒酒湯。
哪料,他手一抽,姑娘就不肯了,身子靈蛇似的纏上來,拉住他不放,甚至還把臉兒貼過來靠在他的胳膊。
“大人,你不要走……”
酒意上頭,確實壯人的膽子,還能讓人變得厚臉皮,時雍微醺之下,整個人軟綿綿的,呼吸都帶著熱氣,也比往日更加黏他。許是趙煥今日的話對她造成了沖擊,將她心中的不安放大,借著酒意,時雍肆無忌憚在他身上撒嬌,變得都不像她自己了。
“我不許你去找別的姑娘。”
趙看她片刻,摸摸她的頭。
“我不走。我叫人傳熱水……”
“不要。”時雍翻轉過身,整顆腦袋幾乎都埋在了他的胳膊彎里,頭上玉釵未退,趙看一眼,輕輕幫她卸下來放到一旁,又無奈地順了順她的頭發。
“你就會這一招?”
冷不丁聽他這么說,時雍心臟激靈一下緊緊繃起,卻不抬頭,繼續裝糊涂,“我若有別的辦法對付大人,我就不喝酒了……我不是沒辦法了么。”
“為何醉酒?”趙低頭,想抬起她的臉來。
時雍不允,泥鰍似的滑入他的懷里,雙手霸道地摟住他的勁腰,喃喃般小聲道:“我怕大人反悔,不娶我了。”
趙低頭看著懷里的腦袋,沉默片刻,掌心落下去試圖勾起她的下巴。
“你的話,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今夜的趙,聲音格外冷靜,哪怕時雍半醉不醉,仍然能從他的語調里分辨出他復雜的情緒。很顯然,趙不僅在懷疑她,而且,他的懷疑說不定已經超出了她的認知和想象。
時雍半瞇眼,慢慢抬起腦袋看著他,那軟綿無力的樣子比清醒時更為嬌憨可人,語調也如同撒嬌一般,“那個阮娘子是不是說了什么我的不是?你見她美貌,便被迷昏了頭,就來數落我的不是了……”
“阿拾。”
趙輕慢地喚她一聲。
時雍好半晌才嗯聲,眼睛霧朦朦地看他。
“大人,你想說什么?”
趙伸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頰,粉嫩滑膩、略微燒燙,確實是喝了酒的狀態。喝了酒的她比平常都要乖,眼神少了幾分凌厲,長睫輕顫,星眸點漆,可人又嫵媚。
可是,這個女子他看不穿,看不透。
沉吟半晌,他問時雍:“你清醒些了嗎?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
時雍小雞啄米般朝他點頭,不知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趙眉頭微皺,沉默良久突然開口,“你和趙煥,何時相識?”
唉!還是回到這個問題上來了。
時雍心里浮現出無數個念頭,狀若思考般歪了歪頭,“好像是那次……幫大人去楚王府送藥。”
趙盯住她的眼睛,仿佛受到什么蠱惑一般,淡淡看人,卻仿佛揉碎了一抹柔情在眼波里,一只修長的大拇指不經意般撫過她嫣紅的嘴唇,帶出她渾身的顫意。
時雍看著他涼淡的面容,心跳得極快,“大人不信我?難不成你懷疑我與楚王有暗手?”
趙閉了閉眼睛,低聲道:“信。”
這一個字,他說得低沉喑啞,仿佛用盡力氣一般。
時雍看他不再說話,手臂又橫過來,摟了摟他,借力爬起來,面對面盯住他的眼睛。
“不是有幾個問題嗎?大人問呀。”
趙看著她:“沒有了。”
時雍很不愿意看他這副模樣,相比而言,她更希望趙直接對她興師問罪,或是發怒質問,而不是這樣隱忍地一個人背負懷疑的情緒。
時雍想了想,又小聲問他,“我打了楚王,也沒有關系嗎?”
趙道:“他言語無狀,輕薄在先。”
言語無狀?看來他是知道楚王和她沖突的原因了。可是,他為什么不問?
時雍抿了抿嘴唇,瞄著他說道:“他確實有些癲狂,居然對著我喚時雍的名字……”她又望了一眼大黑,“理由就是我養了大黑,又同烏嬋交好。你說好笑不好笑?”
趙看著她,沒有作聲。
時雍道:“我同大人講過的,我與烏嬋一樣,曾受過時雍的恩惠,我們早就識得。大黑原也是不肯跟我的,還不是餓得狠了嗎?狗與人一樣,你對它好,它也便對你好,這有什么奇怪的?”
這些解釋其實有些牽強,但是如果不這么說,時雍實在不知道怎么面對趙了。
時雍不敢揣測趙的想法,不料,趙卻突然問道:“你還記得那天在詔獄,我問你的話嗎?”
“詔獄?”
“你為時雍驗尸那日。”
時雍心里咯噔一聲,“大人指的是哪一句?”
趙盯住她,一字一頓說得很慢,“我問你,時雍可是處子?”
完了!時雍心臟猛地一縮,突然有一種自己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那日她隨口一說,只是為了給這位大都督上眼藥。想著他在意這件事,說不定就會去查實,那這樁冤案說不定就有眉目了。
哪會知道……
劇情不按常理走?
時雍疑惑不解地問:“大人何故又提起這件事?”
趙道:“你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還能是誰?若時雍當真已非完璧,那么那個男人只能是趙煥,因為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同趙煥在一起的,至少在旁人眼里她就是趙煥的女人。這個旁人也包括當時的趙。
這無可辯解。
時雍突然頭痛不已,是煩躁的疼痛,也是酒意后的疼痛。
她看出了趙眼里深濃的尖刻,甚至有一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趙懷疑她和趙煥曾經有過那種親密的關系。而且,他十分介意。尤為在意趙煥認出了她?
天老爺……
這讓她如何是好?
時雍已故,她是她,她非她,她又如何能為時雍解釋?現在再說,趙會信?無非覺得她欲蓋彌彰而已。
時雍慶幸自己喝了點酒,不僅思緒更為跳躍,還可以用不太清醒的狀態去挑戰清醒的他,事后不必負責任。她想了想,皺了皺鼻子,往他的臉上蹭,“大人今夜好生古怪,問我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大人是不是像楚王一樣,因為我養了時雍的狗,也懷疑我,就是時雍?”
趙眼神銳利,輕輕吐出一個字。
“是。”
時雍一愣,突然低低笑了起來,腦袋一沉就往他懷里鉆,“世上哪有這等奇事?我和大人都曾目睹時雍在詔獄的死狀,難不成還能借尸還魂?”
趙眼角瞥著她的嬌態,突然將她從懷里拖了起來,時雍剛要張口詢問,他已低頭朝她吻了上來。這突如其來的吻,快得讓時雍心尖一麻,含糊地喚一聲“大人”,還來不及多想,他已抬起頭,用一雙冷靜深幽的眼看著她。
“不論你以前是誰,往后都只能是我趙的女人。”
時雍意外地怔怔不語,趙再次低頭來尋她帶著酒香的唇,時雍驚詫于他的熱情,呼吸不過來便用力去捶打他的肩膀,趙捉了她的手,得寸進尺,將她反壓在那張鋪著軟褥的榻上,時雍心亂如麻,瞪大雙眼看著他,趙卻沒有再進一步,而是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她。
時雍被他壓在榻上,動彈不得,咽了一口唾沫,看看旁邊的枕頭。
“大人,要在這里……睡嗎?”
“你睡。”趙說著話,雙眼盯住她,慢慢松開扼住她的雙手,拉下床邊的帳鉤,將錦帳放下來,時雍看著那帳子上的流蘇一陣亂動,而眼前的男子已長身而起,將帳子往里一合,沉聲道:
“我就在外面,若有不適,就喚我。”
時雍快要被這個男人給弄瘋了。
聽著他步履堅定地遠去,她雙手捂住滾燙的臉。
“站住!你還沒有告訴我,阮嬌嬌來找你,都說了什么呢?”
趙腳步一頓,邁開了步子。
“大人!”
時雍覺得自己應該生氣,哪有把人親了就走的道理?她喊了一聲,不見趙回頭,血液突然沖腦,借著酒意從床上彈了起來,光著腳丫子沖過去從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后背上。
“我沒同意,不許走。”
阮嬌嬌回到楚王府的時候,夜幕已然籠罩在了那琉璃碧瓦上,呈出一片青黑之色。
她抬袖聞了聞身上,叫了丫頭備水,沐浴熏香,將長發隨意地披散,松松地搭在身后,沒有綰起,也沒有簪花,臉上未施脂粉,素凈而柔軟地對著銅鏡轉了一圈,這才踏著夜色去找趙煥。
她是倚紅樓里精心培養出來的花魁,伺候這個男人有些日子了,對他的喜好自是了如指掌,趙煥愛香,愛靜,愛一切風雅之物。
這樣的打扮是他喜歡的,阮嬌嬌想象著他回頭看到自己時驚艷的目光,卻不料,看到的是一個落寞而孤單的背影。
趙煥坐在內宅那個破敗的庭院前面,呆呆地發愣,身上的衣服浸透了血跡,肩膀破了,胳膊破了,褲腿也破了,趙煥卻不管不顧,只是直愣愣看著那個院子,那失落的模樣如同一條無家可歸的狗。
庭院的門楣上有一塊匾額,上頭的兩個字已經被涂抹過了。
阮嬌嬌心里卻很清楚,那兩個字是“時雍”。
看著趙煥的背影,阮嬌嬌原地站了片刻,終于慢慢走近,輕聲軟語道:“殿下,你流血了,為何不叫醫官……”
趙煥沒有抬頭看她,目光一動不動,聲音涼薄:“你上哪里去了?”
阮嬌嬌臉色微變,知道是瞞不過他的,她也就不瞞了。默默蹲在他身前,指尖小心翼翼觸碰他的傷口,眉頭緊蹙著,小聲道:“我去了無乩館。”
趙煥側過頭來,“去做什么?哼!你也瞧上趙了?”
這句話冷森森的,仿佛帶著咬牙切齒的恨。阮嬌嬌心里一麻。她知道趙煥在生氣,吃味,痛苦。可是讓他這么難受的人,不是她阮嬌嬌。
阮嬌嬌沉默片刻,低下頭去,望著趙煥的眼睛。
“嬌嬌早已在菩薩面前發過誓了,此生唯有殿下一人,殿下還不肯信我么?”她又瞄了趙煥一眼,委委屈屈地道:“嬌嬌去無乩館,是為了殿下。”
趙煥冷笑一聲,“為了我?”
他的目光冷冷地望過來,因了身上的傷口和鮮血,這模樣極是駭人,眼神仿佛一柄會扎人心口的刀子,刺得阮嬌嬌身子微微一瑟。
“我知道殿下不愿意追究那個宋姑娘的過錯,可此事,還是要叫大都督知道才好。若是那位宋姑娘心有不甘,在大都督那里吹上幾句枕頭風,說不得大都督就會以為殿下對他的女人有意,那可就不好了。殿下就是心軟,該解釋的時候不肯解釋。那嬌嬌只能替殿下去說清楚了……”
趙煥呵聲冷笑,黑眸直盯盯看著她。
“本王的事,何時輪到你出面了?”
阮嬌嬌委屈地咬了咬唇,身子朝他倚了過去,“殿下……”
趙煥身子往后一退,與她保持距離。
“阮嬌嬌,你是不是沒弄清自己的身份?你就是本王花錢從窯子里買回來的一個玩意兒,是誰給你的膽子,跑去無乩館說她的不是?又是誰給你的膽子,在本王面前說她的是非,你配嗎?你配跟她比嗎?”
阮嬌嬌如若雷擊一般,在他的吼聲里跌坐在地。
“殿下,嬌嬌……嬌嬌錯了……殿下息怒!”
趙煥伸手掐住她的臉頰,狠狠用力,一灘鮮血便在他用力的時候從虎口處滲了出來,染上了阮嬌嬌白皙的小臉,那些傷觸目驚心,那些血攝魂奪魄,阮嬌嬌在濃重的血腥味里幾乎呼吸不上來。
“殿下,你的傷……你的傷口,在流血……”
趙煥冷冷看一眼他手背上的血痕,那是被狗爪子撓出來的幾條長長抓痕,挖破了皮,肉都翻了出來,這一用力更是鮮血汩汩,流了滿手。
趙煥雙眼漸漸被鮮血染紅。
慢慢的,他丟開阮嬌嬌。
“滾下去!記住,守好你的本分,不要再癡心妄想。”
阮嬌嬌看他對自己的傷都無動于衷的樣子,哪敢癡想他會在意她的情緒?目光流轉,她慢慢流露出一抹心疼的表情,似乎想哭,又沒敢哭出來,最后只是哽咽著用哭腔問了一句。
“殿下去東定府就藩,可要帶嬌嬌同去?”
趙煥徐徐側目,陰涼涼地看她片刻,冷笑一聲。
“誰告訴你,本王要去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