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高句館前,來桑和幾位高句使者通譯都不知道趙也在這里。
那位說話的高句人是出使大晏的某位高句太師之子,名叫崔長勛,剛到大晏半月,路上聽說了這件事,就一路義憤填膺,對趙的威懾力預計也不足,上來就便厲聲質問,一副要討要說法的模樣。
只可惜,話畢,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
趙面無表情,端坐不動,只是看了來桑一眼。
“煩請二皇子去看看。”
來桑經常去無乩館下棋,與趙算熟識了。可是,對上趙這一記冷漠的眼神,來桑還是愣了愣神,一時覺得脊背生涼。
他趕緊丟個眼神給同來的崔長勛,上前向趙行禮問安。
“大都督安好!尸體在哪里?小王先去瞧一眼再說。”
崔長勛看來桑堂堂兀良汗二皇子對趙尚且這么客氣,雖是一臉不高興,還是耷著眼皮,上前按大晏禮節向趙施禮。
幾乎同一時間,趙已然起身站了起來,對來桑道:“本座與你同去。”
他大袖一拂,人已走到來桑身邊,將崔長勛的行禮視若無睹,一副冷冷淡淡的臉色,沒表露半分情緒,卻仿佛結結實實在崔長勛臉上搧了一巴掌,給了個下馬威。
高句人長久以來依附大晏王朝,甘為臣屬,學習大晏的文化禮教,也學習大晏語言、使用大晏文字,崔長勛在高句國內的血統高貴,但一到大晏便擺脫不了骨子里的自卑了。稍有一點刺激,便覺得受到了侮辱,一時間被趙激得面紅耳赤,掉頭看著趙的背影便大吼。
“大都督這是何意?”
趙大步往前走,就像不曾聽到他的話。
來桑尷尬地抽了抽嘴角,覺得趙這老賊真是會侮辱人。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不給高句半分面子,這不是讓人下不來臺嗎?
這兩日來桑正在教崔長勛下棋,可以說崔長勛是來桑學會下棋之后難得一遇的“臭棋手”,也是來桑好不容易找到的“尊嚴”。
想了想,來桑還是側過頭去,小聲幫崔長勛說和。
“大都督,你別跟他一般計較,這人腦子不好使,莽撞不知禮,但他肯定不是有意沖撞你的。”
見趙看過來,來桑指了指腦袋,“他這兒有問題。”
趙道:“那就更要敬而遠之了。”
他走得很快,來桑頓了頓,加快步伐才跟了上去,“為何?大都督為何要跟一個笨蛋計較,你可不是這樣肚量狹小的人,連我你都能原諒,不計前嫌教我下棋,何況是他,今兒剛見第一面……”
趙不理來桑,徑直走到白骨坑前,“如何了?”
時雍和宋長貴、沈灝等人都在忙碌,看到他同來桑一起過來,趕緊直起身子,向他們問安。
“回大都督話,經我等初步勘驗,這些白骨死因雷同,應該是出自同一時期,同一案件。除此,暫無別的發現。”
趙點頭,“有多少具尸體?”
宋長貴皺了皺眉,與時雍交換個眼神,為難地道:“骨骸散亂一團,目前還無法確認,得等完全啟出,再行拼接,以便核實。”
來桑問:“宋大人,兀良汗使者令牌在何處?”
宋長貴拱了拱手,讓宋辭將一個用白布包裹的令牌呈了上來,然后說道:“我等皆不識兀良汗文字,只是看這模樣與兀良汗文字有些相像的,還是請教二皇子才能確認。”
來桑就著絨布捏著令牌,觀望一下。
“這個有些年頭了啊。”
宋長貴道:“二皇子好眼力,這個久埋土中,有些褪色,但文字可辨,不知寫的是什么?”
來桑瞇起眼,就著火把的光線看了好半晌,搖了搖頭道:“這不是兀良汗使者的令牌,這是一種信物。”
四周的人都停了下來,看著來桑,期待下文。
來桑抿了抿嘴,眉頭蹙起,模樣比剛才更嚴肅了幾分,說話時目光轉向了趙。
“你們沒有去過兀良汗,可能不知情。過去幾十年,我們兩國關系尚好,在相互往來時,要是有南晏人給我們兀良汗人帶來了幫助,我們便會贈他一些我們自己的東西做禮物,這種信物也是皇室贈禮的一種。手持這種信物,再到兀良汗,就會被我們當成好朋友,受到很好的禮遇。”
時雍看他一眼,問道:“這么說,持有這個信物的人,不是兀良汗人,但一定去過兀良汗,并且受到過兀良汗皇室的贈禮?”
來桑點點頭,又蹙著眉頭瞄她,欲言又止:“是的,上面的文字用南晏話來說,大抵是‘有求必應’的意思。只不過……”
“只是如何?”
“自我父汗做了汗王,這種信物就沒有了。”
因此,按時間推算,這就是阿木古郎做汗王時的信物了。
宋長貴又請來桑辨認了從坑底啟出的別的幾件物什,來桑一一搖頭表示都不認識。
不料,那個剛才被趙冷落的崔長勛卻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博學,也許是為了在趙面前扳回一局,看了一眼擺在白布上的那些東西,重重一哼。
“早就聽人說起,大都督德才兼備,學富五車,竟是連這個都不認識么?這柄長劍,來自高句。”
眾人的目光順著他的手指看向了那一柄生銹的長劍。
趙掃他一眼,面無表情,時雍卻聽不得他這么酸趙,笑了笑,軟綿綿地還擊。
“都銹成這模樣了,還能認得出它,果然是同宗同祖,一脈相承的東西。我們大晏的鑄劍師所鑄之劍,便是掩蓋于地數十年,也沒有這么生銹的,看來你們高句人,還沒有學得我大晏鑄劍術的精髓呀?”
時雍笑盈盈損人,不帶半個臟字,說得眾人忍不住想笑,又不得不生生逼住,表情就極是古怪,而崔長勛再次被激,氣得臉都綠了。
“那么還敢問各位,這些埋在我高句館庭院的尸骨都是何人?為何要殺人藏尸,陷害于我?”
時雍笑道:“如今尚未確認真兇,這位高句大人就急不可耐地對號入座,莫非做賊心虛?”
崔長勛所遇到的大晏女子,無不溫良賢淑,何曾遇到時雍這樣伶牙俐齒之人?愣是被她說得七竅生煙,一時情急便脫口罵人。
“你這賊婦,怎可無憑無據污人清白?看來在背后編排我高句殺人的,便是你了!”
說到這里,他轉頭朝趙抬高下巴,一雙細長的小眼睛里露出滿滿的挑釁之意。
“大都督,我高句慕名而來,對大晏素來友好,你們卻一再出言不遜,到底是何用意,難道當真是欺我高句無人,打算把這殺人之罪強按我頭上?”
來桑看他這湊上去找罵的德性,實在不忍直視。
都說他脾氣暴,這位仁兄比他強多了,相比起來,他這幾個月真是修煉得溫文爾雅了呢。
來桑一想,更是好言好語地相勸:“長勛兄,你稍安勿躁……”
崔長勛憤怒地打斷他:“你二皇子忍得,我可忍不得。我又不是嚇大的,今日大都督要是不給個說法,就別怪我致信我國國王,告知此事了。”
趙突然出聲,“既然貴使生怕我們不懷疑高句,那就查上一查吧。來人!”他微微側身,冷冷道:“高句館庭院挖掘大量尸骨,又見高句兇器,請高句使去衙門協查一二。”
幾個侍衛領命,齊齊應聲:“是!”
協查一二,說法好聽,可是與“押入套牢候審”并無明顯區別。
崔長勛一聽就急了,指著趙就開罵,趙目光冷冷掠過他年輕的面孔,又冷冷補充一句。
“回頭崔大人寫信,別忘告訴高句國王,讓他將上一任使者遣返順天府,以備核查。一月不至,大晏朝廷便要問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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