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錦衣玉食的廣武侯陳淮豢養了大批侍衛,可他本身武力很低,侍衛們多半也是渾水摸魚的人,狐假虎威作威作福還成,真刀真槍時便不堪一擊。而來桑在草原上就是響當當的勇武之人,那腰刀砍下,幾個侍衛沒有如陳淮想象的那般為他擋刀。
同伴的尸體就在腳下,大都督的偏向又十分明顯,陳淮的侍衛不想送死,鳥獸般散開,陳淮避讓不及,生生挨了來桑一刀。
不過,來桑顯然不想這么輕易饒了他。
這一刀砍在陳淮的肩膀上,差點卸去他一條膀子。
啊——
陳淮痛得嚎叫一聲,連連后退,捂著胳膊背靠著墻,嘶聲慘叫,
“趙,我是朝廷命官,陛下親封的廣武侯,你竟然眼睜睜看著這蠻子殺我……”
這陳淮也實在不聰明,明明來桑最痛恨人家叫他蠻子,他還口不擇言。
果然,聽了這話,來桑怒喝一聲又猛地揮刀上前,嚇得陳淮啊聲驚叫,抱著蹲了下去,瑟瑟發抖。
可是,料想中的刀沒有砍下來,只是頭上冷氣森森。
他抬頭,看見趙面無表情地抬手,輕輕按住來桑的刀背,微微搖了搖頭,“二皇子息怒。”
來桑盛怒地瞪向趙,“老賊,你到底幫誰?”
趙涼涼掃他一眼,“我誰也不幫。我幫禮,幫法。吉爾泰之死尚未弄清,廣武侯死不得。”
來桑迎上他冰冷的目光,咬牙切齒地瞪了陳淮一眼,慢慢收回腰刀,重重地推回鞘中,哼地一聲。
“我便給你大都督面子!此事,小王等著大晏朝廷的公正處理。”
說這話的他,有幾分兀良汗皇子的模樣了。
顯然,來桑已經冷靜下來。
趙看他一眼沒有吭聲,眼神示意謝放。
“帶走。”
房里腳步聲聲,來桑怔了怔,目光冷冰冰地走向時雍,“阿拾……”他喉嚨微微一動,看了一眼青君姑娘,也就是薩仁,胸口火氣未消,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你一定要幫我救救她!”
時雍看了看來桑,再看看眉目清秀,卻與大晏姑娘有著明顯不同的薩仁姑娘,挑了挑眉,“二皇子求人,能不能有點求人的模樣?”
來桑愣了愣,突然拂開腰刀,朝時雍單膝跪地,拱手施禮。
“阿拾,我求你,救救薩仁!”
他這人生得高大,這單膝一跪,便顯得禮數有些隆重,把時雍驚了一下。
難得世上還有讓二皇子這般不管不顧的女子。
時雍無奈失笑,連忙讓他起來,平靜一嘆,“我盡力而為。”
來桑滿眼感激地看著她,偷瞄趙一眼,小聲道:“薩仁就像是我的妹妹。”
這冷不丁的解釋,讓時雍有點猝不及防。
她扶住懵然不知的薩仁,正在想如何回復來桑,突然聽到一陣腳步,接著耳邊傳來謝放沉重的聲音。
“大都督,五城兵馬司來人,說是來緝捕賊人,卻不講道理,持刀便急襲我等——”
大晏的五城兵馬司,分為中、東、西、南、北五城兵馬指揮司,主要負責在京師巡捕盜賊、疏通街道溝渠以及維護治安、火禁等雜事,是一個正六品的衙門。兵馬司的職責與錦衣衛并不重合,隸屬于兵部,由兵部調遣。
時雍看向趙,臉上露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
“大人,總算是等到了。”
趙面無表情,看一眼低垂下頭的老鴇,冷峻的面孔上是精致無瑕的五官,可卻尋不見半絲情緒,活像個要人命的閻王。
“陛下仁德,為晏兀兩國免于兵燹之禍,與鄰國多有交好。廣武侯,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伙同兵部,將兀良汗來使吉爾泰之女送入倚紅樓為娼,罔顧國法,欺君犯上,大行淫丨褻之事,當真該死!”
陳淮登時面如死灰,聲嘶力竭地喊叫。
“我何曾……何曾伙同兵部?我沒有,我沒有!五城兵馬司為什么來,我哪里知道?我不知情,大都督,此事與我無關。”
他驚駭嚎叫,無半分體面。
趙看他一眼,面色如常,冷冷地道:“是與不是,本座自會查實。”
說罷他掉頭,冷聲吩咐。
“傳本座令!兵馬司來人一律繳械看押,嚴審細查。若有違逆反抗,格殺勿論。另,曉諭兵部尚書張大人,為防兵馬嘩變,暫緩兵部調兵之權。若有阻撓者,有犯官同罪!”
陳淮一聽,從頭到腳都涼透了,跌坐在地。
這時他才明白,趙今夜不僅有備而來,而是早已織好一張遮天大網,等的人是他,又不僅僅是他。
這一網掃過來,是要掀起驚濤駭浪,要將大晏朝堂掀個底朝天呀!
又狠,又毒,鐵腕無情!
陳蕭從內室走到外間,就看到元疾行坐立不安的模樣。他抬手拭了拭額頭的汗,坐在一旁拿起涼茶猛地灌了一口,瞪眼看元疾行。
“你這是什么狗模樣?”
元疾行看他渾不知情的樣子,干笑兩聲,“哥哥,你這是憋了多少年?干得這般投入?外面出大事了,你竟然半分不知?”
陳蕭一怔,看他很快肅然了臉,側耳傾聽的模樣,不禁微微擼了擼臉。
他屬實許久沒有做過這事了,可方才酒后的沖動來得又快又急,不僅不受他的控制,甚至有一種意識模糊的奇怪錯覺,如同做夢一般……
在女色上,像陳蕭和元疾行這種世家弟子,自然不會有什么負罪感,什么樣的女人對他們而言,也不會有多大的差別。
可是,陳蕭其實與元疾行有些不大一樣,他并不喜歡來這種地方玩女人,更不喜歡方才那種不受控制的感覺,不能掌控自己,還是人么?
那叫畜生!
方才的他,確實很畜生。
他甚至不知道那女子長什么模樣,太恍惚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恍然一夢般醒來,陳蕭內心隱隱有一種惶恐。
這種惶恐,也讓他完全忽略了元疾行說的“大事”。
或許說,于他而言,這京中無論多大的事,也算不得是大事。
他皺皺眉頭,又仰天喝口涼茶,站起身來。
“走了!”
元疾行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以為他還在回味,剛想出聲阻止,內室的門便砰地一聲被人撞開了。
駱相思嬌滴滴地倚在門上,雙頰通紅,頭發凌亂,似乎想要邁步出來卻是有些不便,小手死死摳住門框,俏眼望一眼陳蕭,又低頭羞澀地道:
“玉樓,你來撫姐姐一把。”
這是走不動路了么?
柳玉樓聽她嗓子都啞了,不由又想到剛才那震天動地的響動,不用想便就明白這姐姐是被折騰得不行了。她抿嘴一樂,上前撫著駱相思,小聲調侃。
“怎樣?可是……透透的了。”
“你個小蹄子!討厭。”駱相思害臊地捏她,卻沒有什么力氣,腳步一邁,哎喲一聲,慌忙扶住柳玉樓站穩,走到陳蕭的面前,堪堪拜下。
“公子這便要走了嗎?”
陳蕭脊背微僵,沒有看她,嗯了一聲。
駱相思看著他高大健碩的身軀,腦子里不停回憶方才的瘋狂,身子忍不住顫了顫,目光復雜又留戀地一瞥,微微咬住下唇。
“公子何時再來看相思?”
倚紅樓是個銷金窩,可是像陳蕭這種長得好身手好家世好還天賦異稟的男人可不會常有。
駱相思鉚足了勁想要勾住他,哪怕得他一個回眸。
只要陳蕭再來,她就會有機會。
可是,陳蕭躲開她的視線,臉上有的不是滿足后的喜悅,而是沮喪和頹然,好像與她發生這事,讓他心生悔意一般。
駱相思委屈地一喚,“公子。”
元疾行一副看好戲的樣子,似笑非笑地道:“看來我們相思對陳公子很是滿意呢?哥哥,寶刀未老啊!”
陳蕭扭頭瞪他一眼,“滾!”
說罷,他大步過去伸手去拉開房門,駱相思看他要走,生怕自己看中的男人就這么一去不復返,也顧不得身子不適了,輕喚一聲,沖上去便雙手摟住陳蕭的腰。
“公子,奴家會一直在這里等你,你要記得再來疼疼奴家呀……”
房門剛好被陳蕭拉開,駱相思的那席話,以及她與陳蕭摟抱的模樣便那么不合時宜地落入了門外經過的一行人眼里。
時雍駭然駐足,吃了一驚。
趙微微側過頭去,面色暗沉,眼眸里情緒難辨。
烏嬋也是僵在當場,臉上一陣燥熱,不知是厭惡,還是什么。
此時的倚紅樓混亂一片,什么人都有,但錦衣衛并沒有挨著房間去查人,烏嬋根本就沒有想到陳蕭會在這里。
而且,還是這個房間————
方才那些讓人無法忽略的叫喊聲,羞得她們難以抬頭的叫喊聲,原來竟是他。
陳蕭也看到了他們。
他愣了愣,回頭看一眼縮往屋中角落,朝他做了個“噓”的元疾行,低頭解開駱相思環在腰間的手,一把將她丟開,走向趙,淡定地拱手問好。
“大都督。”
駱相思被他推開,本就不便的身子讓她雙腿站立不穩,啊地嬌喚一聲,踉蹌一下差點跌倒。
幸好柳玉樓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這畫面極是詭異。
趙涼薄的臉上沒有什么情緒,見怪不怪地朝陳蕭點點頭,目光掠過門內的兩個女子,還有一副躲藏的衣角,目光一暗,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淡淡還禮。
“少將軍,久違。”
倚紅樓內喧囂陣陣,一片凄聲,如鬼哭狼嚎,樓板被重重踩響,噔噔入耳。
兵馬司派人來時,根本就不知道趙在倚紅樓中,更不知道,錦衣衛早已將倚紅樓包圍,兵馬司的兵卒如入甕中,被錦衣衛一圍,又無法得到上司的指令,驚慌失措之下,除了慌亂潛逃時發生的糾纏,便是碰撞杯盞引發的騷亂,根本沒有辦法形成有效的反擊。
陳蕭方才一場鏖戰,有酒意支配下癲狂混亂,根本不知樓中發生這等大事,如今酒意退去,再看看眼前這一番天翻地覆的景象,不敢相信地怔愣片刻。
“這是哪個活得不耐煩的東西,惹惱了大都督?”
趙道:“錦衣衛辦案,不便細說。本座現要人犯交付審問,就此告辭。”
陳蕭心下微微一沉,連忙拱手讓到一側,“大都督,請便!”
趙擺袖:“少將軍,請!”
陳蕭點點頭,大步從眾人面前走過去,很快踩著樓中的嘈雜聲,從那一片狼藉的杯盞碟盤中間離開。
駱相思看著他的背影,臉上褪去了血色,扶住柳玉樓滿臉難堪,幾乎站立不穩。
方才縱情交丨歡,轉臉便不近人情。
烏嬋看了看那個從頭到尾沒有看過她一眼的男人——她未來的丈夫,再看看那個被他折騰得釵環凌亂,悲從中來的女人,突然咬牙,低低冷嘲一聲。
“畜生。”
時雍眼底涌上擔憂,“嬋兒?”
烏嬋仰臉,再轉頭時,臉上已然有了笑意,“這樣很好。不是嗎?”
誰也不喜歡誰,誰也不欠誰。
既無希望,便無失望。
這世間有多少夫妻都如同這般?
又有哪個有權有勢力的男人不是家有三妻四妾外有鶯鶯燕燕?
“這樣最好了。”
烏嬋又重復一遍,不知是為了不讓時雍擔憂,還是為了不讓自己得上心病。
時雍抬眸看她,眉心隱隱跳動。看陳蕭方才那模樣,說不定,這位少將軍現在都還不知道,他要娶的人是烏嬋。
而烏嬋顯然已經把他打入了畜生行列。
這二人相處,如何能得好日子?
要么不嫁,要么就要開開心心地嫁。
時雍不愿意烏嬋將后半生稀里糊涂地托付出去。
“嬋兒,婚期未至,你且冷靜下來,好生想一想……”
“我想好了的。”烏嬋定定看她,臉上已然斂去笑容,“走吧,你不是要去四夷館給薩仁姑娘瞧病?我正好無事,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