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雍從來沒有見王氏這般委屈地哭過,這個婦人市井而真實,有點小心眼,會嫉妒,會使壞,但不管是好是歹,是罵、是笑,還是哭,她都是恣肆的。
而眼前的王氏坐在灶膛前的小矮凳上,雙手趴住膝蓋,將腦袋埋在手臂上,細微的哭泣聲里,只有肩膀在微微顫動。
時雍走近,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捏了捏,慢慢蹲下身來,輕喚一聲,“娘!”
王氏身子一僵,抬頭看到時雍,臉上的表情仿佛突然凍住般,呆呆看她片刻,又連忙抬起袖子去擦淚水。
“你怎么來了?去外面等著,飯很快就好了。”
昨晚才說再不伺候宋家老小,今兒天不見亮又起來煮飯,王氏內心的復雜時雍感受不到,只是在她倔強的眼神里,感覺到一種最樸實最真切的母性之美,就像看到了她自己的娘,心中一時感慨,便將王氏緊緊摟住,臉貼在她的胳膊上。
“你別哭了。我爹要是欺負你,我幫你……”
王氏在她窒息的擁抱里,很不自在地推了推她的胳膊,邊吼邊吸鼻子。
“老娘哪里哭了?老娘是被沙子迷了眼。”
時雍仰臉看她,“當真?”
王氏不自在的皺起眉頭,心緒不寧地又推她一把。
“出去!快出去!別在這兒礙著老娘的事。橫豎你跟你那個爹一個德性,沒良心的白眼狼,老娘給你吃給你穿,你同你爹合起伙來騙我。”
越說越委屈,王氏眼眶又紅了起來,怒沖沖的目光又帶了點嗔怨。
“如今你也找到親娘了,你的親娘還是貴人,是公主,你還不趕緊到你親娘那邊去過好日子?”
時雍知道她心里別扭,笑嘻嘻地哄她。
“難道宋夫人沒有聽說過?親娘哪有養娘親,我不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么?怎會舍了你離去?”
王氏嫌棄地瞪她,“別說得這么小意。老娘養大你,只是不想人家閑話,說我喪盡天良虧待繼女。要早知道你是這種狼崽子,早就掐死了。”
時雍抬了抬眉頭,將脖子伸過去。
“那你現在來掐死我試試?”
“呸!”王氏酸溜溜地撇嘴,“你有做公主的親娘,我哪里還敢動你一根手指頭,我是嫌命太長么?”
“這話說得。”時雍嗔她一眼,“你就不能這么想。我找到了我娘,是好事,往后我們家又有人撐腰了,對不對?更何況,我爹又沒說不要你,你委屈什么呢?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誰也不敢怎么著你……”
王氏哼聲,“你爹嘴上沒說不要我,可心里頭早就轉了百八十遍念頭了……”
時雍訝異地挑眉:“這你都數過?你是我爹肚子里的蛔蟲么?”
王氏拍打她,“沒個正經。好好說話。”
說罷,她斂住神色,盯了時雍許久,突然弱下聲音。
“你爹這個人啊,我比你了解。他嘴上什么都不說,心里苦著呢,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娘,一直惦念著……我尋思,若不然,就成全了他們。”
這么大度?
時雍狐疑地看著她。
“你當真這么想?”
王氏點頭,默了默又道:“不過,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沒甚本事,阿香和阿鴻肯定不能隨了你爹去,我也不指望人家公主幫我養孩子,所以,阿拾,那個鋪子你看能不能給我?”
“鋪子?”
這就點要求?
時雍抬了抬眉梢,“你倒是想得挺多。”
王氏黯然,“不想能行么?萬一被掃地出門,我喝西北風去么?這房子我是不指望的,那小鋪子若是肯給我,我還能做些營生糊口……”
時雍嘴一扯,“您可真是會算計呢?”
王氏聞言,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我曉得這房子和鋪子都是花你的銀子買的,你若是不愿意,我也說不得什么。65,更多好免費閱讀。那我便和你爹要宋家胡同那幾間老宅子……”
時雍看她一板一眼地規劃和宋長貴分開之后的生活,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捏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頭來,面對自己。
“你聽著。我喚你一聲娘,那你這輩子便是我的娘。我的,就是你的。不論我的親娘是公主還是什么人,這一點都不會改變,明白嗎?”
王氏怔愣,“你是說,這個鋪子……愿意給我?”
時雍無語地看著她,終于崩潰,“我說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啊?就一個鋪子就把你打發了?若是我爹當真要休了你另娶公主,你不敲他一個黃金萬兩,不是虧大了么?”
王氏:“正經點!”
時雍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可太正經了。娘,你別鉆牛角尖了。我爹心里有誰我不知道,但他心里一定是有你的,除非他當真是個無情無義的男人,若是如此那就不要他也罷了。至于我娘……”
想到陳嵐,時雍眼眸微微暗下,臉上也正色了許多,“我娘她精神仍是不好,現在的她,很需要照顧,所以,我會常常去看她,為她看病,但是她絕對不會動搖你的地位。你是娘,她也是娘,一樣的娘,兩個我都要孝敬。”
王氏淚眼朦朧地看著她,“阿拾,你真是這么想的?你不怨我,以前罵你,打你?”
時雍噗一聲笑,“小孩子皮,不打不成材。你看我現在長得這么好,全靠娘打得好。行了,你就別胡思亂想了,往后你有的,不是一個鋪子,你要喜歡,你甚至可以在京師開連鎖酒樓,放眼一望,全是你的鋪子……”
“又胡說八道了。”王氏看她這般又嗔怪地笑,說罷,嘆息一聲,“我昨日和你爹說的全是氣話,無論如何,我會等著看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好歹是我王春娘養大的姑娘,你的大喜日子,我憑什么坐不得高堂……”
“誒這就對了。”
時雍哄著她,突然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什么味道?”
“唉呀,糊了。鍋里糊了。”王氏慌不迭地站起來,推開時雍:“你這挨千刀的小蹄子,老娘好好的做飯讓你來攪和,現在好了,一鍋粥全糊了……”
時雍看她利索地滅火揭鍋蓋,在灶房里忙得團團轉,微微一笑,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冊封郡主一事,因為光啟帝尚未蘇醒,得不到皇帝旨意,便無法行正式的冊封禮,但長公主對此事十分看重,自己喜滋滋地擇了一個“明光”的封號,也不管有沒有皇帝的圣旨,直接著禮部準備了一個簡單的受封禮,親自到場為時雍戴上郡主珠冠,很是隆重地慶賀了一番。
這還不夠,長公主還當眾宣布,等皇帝醒來,請了陛下旨意,要為她行正式的冊封禮。
如此恩典,羨煞旁人。
當然,寶音長公主做事慎重,為了堵住大臣們的非議,免得招來親話,她封賞的理由是宋阿拾“醫術無雙,醫德雙馨”,治好了她的病,又治好了通寧郡主的病,因與通寧公主極是投緣,因此收為義女。
有救命之恩在先,那收義女,封郡主,自然讓人無話可說。
因此,時雍有孫正業“衣缽傳人”的背景,再經長公主之口親自認定,莫名便成了“神醫”,就連太醫院的幾個太醫都對她褒贊有加,說陛下的疾病,全指望她那雙妙手了。
時雍覺得這幾個太醫是怕事,這才順水推舟把為皇帝治療的責任一并推給她。如此一來,就算皇帝再也醒不過來,若是哪一天突然就駕崩了,也全是怪她這個“神醫”,與他們無關。
好狡猾的同事!
當每個人都說她是神醫的時候,時雍就覺得肩膀上仿佛壓了一座山。
皇帝的命,是天命,關乎大晏興衰,這些人分明是要整死她呀。
這皇帝也是,明明脈象穩定,就是不醒,可謂時雍見過的疑難雜癥之最了。
真是作孽!
她天天兩頭跑,忙得連她的趙大人都沒有時間去搭理,好幾日都見不到人,也沒有心思去見他。
這日黃昏時分,時雍剛從良醫堂出來,準備去長公主府,馬車就被攔住了。
“參見明光郡主!”
騎馬上前的人是朱九。
一聲郡主喊得客客氣氣,時雍卻仿佛聽出了點什么味兒……
“好幾天不見,九哥怎么瘦了?”時雍打著簾子,探出頭去上上下下打量著朱九,“是我們溫柔可人的嫻衣姐姐收拾你了?”
“我家嫻衣才舍不得收拾我呢。”朱九聳了聳眉頭,突然就苦下了臉,“阿拾,我還能這么叫你吧?”
時雍點點頭,笑道:“你這樣叫我,我才自在呢。說吧,你到良醫堂來,到底什么事?”
朱九道:“來良醫堂還能做什么?抓藥唄。”
看時雍挑眉,朱九又拉下了臉,唉聲嘆氣,“不瞞你說,我昨夜為了去瞧嫻衣,私自離崗一刻鐘,被爺逮到,罰了三十個板子……”
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小九哥,居然敢在老虎頭上拔毛!
時雍抬了抬眉梢,“三十個板子,你還能生龍活虎地跑過來?九哥這身子骨挺硬朗啊。”
朱九愁眉苦臉地看她一眼,“就打了五個。還欠二十五。”
呃?打板子還能有賒欠?
時雍莫名覺得喜感,很不厚道地笑了。
“那真是恭喜你了,遇到一位體恤下屬的好主子。”
“你就別說風涼話了。你都不知道,這兩日的無乩館有多么可民的……”朱九說到此處,又是眼巴巴地看著時雍,“我猜爺是想你了,阿拾,你再不去瞧瞧,恐怕就要山崩地裂了。”
時雍好笑地瞪他一眼,想了想又道:“長公主等著我過去,今兒我剛給我娘換了方子,得守著她喝藥。等晚些時候,我去無乩館瞧瞧大人,看看是怎樣一個山崩地裂。”
朱九的笑臉頓時僵住,看著馬車徐徐從身邊經過,苦巴巴地皺了皺眉,直拍腦門。
“死了死了,我死定了。”
回到無乩館,就見嫻衣候在院門口。
朱九快步走近,小聲喚她,“媳婦兒,爺呢?”
嫻衣臉一紅,“誰是你媳婦兒?”
兩人還沒有成婚,嫻衣本想保持距離,朱九卻不以為然,總是與她十分親近,嫻衣從一開始的抵觸與拒絕,漸漸便默認了,實在拗不過他的厚臉皮時,才會斥責兩句。
朱九看她臉頰泛紅,眼里滿是笑意,不以為然地道:“早晚是我媳婦兒。”
嫻衣垮下臉,又瞪他一眼。
朱九趕緊斂住表情,“嫻衣姐姐,爺在里面嗎?”
嫻衣一聽這話,努了努嘴,示意他道:“你沒把明光郡主請回來嗎?”
朱九苦著臉搖頭,嫻衣一看便嘆息。
“那你慘了,等著挨板子吧。”
朱九聞言,眼睛一亮,“若是姐姐給我擦藥,挨板子我倒是喜歡得很……”
挨板子是打屁丨股,讓她給他擦藥?嫻衣想到那個曖昧的畫面,臉頰暴紅,咬牙切齒地罵他。
“要死了你,胡說什么……”
朱九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要死了,你就得守寡了。哼,盼點我好。”
嫻衣抬腿就要踢他,朱九已迅速閃身進去,朗聲稟報道:
“爺,我今兒去良醫堂抓藥,碰到明光郡主了,她說今兒晚些要來無乩館看你。”
趙抬起頭來,暗光下一張俊臉越發深邃,“誰讓你去的?”
朱九低著頭,嘴角微微一抽,愣是沒有忍住,“爺,你若是想阿拾了,便讓屬下去傳她來便是。你何苦這么拘著自己,這么別扭……”
最后四個字他說得小聲,可趙仍是聽見了,目光冷冷掃來,一句話問得朱九脊背生寒。
“你還欠爺幾個板子?”
朱九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抬著頭哀嚎,“爺,能不能看在我戴罪立功的份上,把剩下的板子免了么?”
趙皺起眉頭,“方才好像聽你說,喜歡挨板子?爺成全你,再加二十個。”
“啊!”
朱九慘叫。
院門離里間這么遠,他同嫻衣說的話居然叫爺聽見了?
“不要啊,爺!我還欠二十呢,再來二十,我這屁丨股可就廢了,再也沒辦法為爺效忠了。爺廢了我,還有哪個知冷知熱的人,會幫爺去找阿拾姑娘?”
趙冷哼一聲,淡淡瞄他,“欠著吧。”
朱九大喜抬頭,連聲道謝,然后溜得比兔子還快。
趙側目,看一眼侍立在側的謝放,慢悠悠起身,“好些日子沒跟你練過了。走,咱倆松松筋骨。”
謝放:……
終于輪到他了嗎?
時雍深夜時分才踏著暮色匆匆趕到無乩館。原本說晚些來,可是今兒陳嵐吃了她新開的方子,病情很不穩定,時雍又為她針灸一番,等她入睡了,這才趕過來。
豈料,她還沒有走到后宅,就看到腳步匆忙的朱九。
“阿拾,你可算來了。”
時雍看他表情不對,愣怔一下,加快了腳步,“怎么了九哥?發生什么事了?”
朱九道:“爺之前同謝放練劍,把腰閃了,腿疾也犯了,這會子還沒吃晚飯呢,我正準備去請你呢。”
“腰扭了?”
時雍眼皮跳了一下,覺得簡直是見鬼了。
她手底下已經有很多“尊貴的病人”了,可不能再添一個大都督。
“怎么這么不小心?大人武藝高強,向來身手敏捷,居然會扭了腰?”
不可思議!
時雍疾步如飛,朱九緊緊跟在她的后面,拎著燈籠為她照明,快要接近趙居住的院子時,聲音還大了幾分。
“明光郡主,你小心點,仔細腳下,別踢到東西摔了。”
時雍沒有回答她,速度飛快地沖了進去。
花梨木的鏤空雕花屏風,隔著里外兩個世界。今日降溫,外間涼意入袖,里面卻燒了地龍,將寒氣隔絕在外。
趙靠坐在羅漢椅上,面前的炕桌擺著棋盤,他眉頭緊鎖,不知是在下棋,還是在想事情,直到時雍腳步近了,他方才抬起一張俊臉,眼神幽深地看著她,撐著椅子就要起身。
“阿拾來了?”
這一眼瞧得時雍心里一抖。
隱忍壓抑還很堅強。
時雍三步并著兩步沖上前去,一把扶住他,“大人別動。很痛么?”
趙抬頭,淡淡看她片刻,緩緩吐出一個字。
“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