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南山上狼煙四起,趙煥被錦衣衛活捉,余下的楚王府亂黨和叛軍在龐淞的帶領下,驚慌失措地沒入林間,四處逃散。
錦衣衛和東廠正在指揮士兵們圍追堵截。
吶喊,驚叫,怒罵、此起彼伏,響徹了黎明前的黑暗山林。
三生崖西北坡下的峽谷,灌木叢生,深不見底,是一個兩山之間的大裂谷,隱蔽在下面的巖層裂縫,肉眼不可查,地勢極是險要,要想下到崖下救人,根本就是玩命。白執帶著一群人在崖上查探情況,拼接長繩,準備下去一探究竟。
謝放在慶壽寺找了一張結實的椅子,做成一張簡易的肩輿,幾個侍衛小心翼翼地把趙抬到了三生崖上。
“大都督!”
“大都督!”
四處都是問安聲,趙沒有回答,肩輿落在懸崖邊,他在謝放的扶持下,慢慢走過去,坐在石欄上,看著深不見底的西北坡山崖。
“她從這里跳的?”
謝放低下頭,“是。”
“這么高。”趙眼睛瞇了起來,眼神悲愴,“很痛吧?”
后面的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虛空里的那個人。
他的聲音明明沒有半分起伏,卻聽得謝放心里一沉,仿佛被什么尖利的東西戳中了心尖。
“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別怕,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不怪你。”趙重重喘了一聲,眼底仿佛有霧氣浮動,看著山谷,低低地道:“你聰慧,腦子活,你敢往下跳,肯定想好了法子的,是也不是?”
謝放聞言一愣,看到趙的表情,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時雍有想什么法子?
爺這不是自欺欺人又是什么?
趙恍若未覺,又重復一嘆,“可是這么高,很痛吧?”仿佛切身感受到疼痛一般,他掌心擱在膝蓋上,突然轉頭看了一眼白執手上的繩子,眉頭微微一蹙。
“別怕,等繩子結好,我就下來救你。等我。”
爺要親自下去?
謝放喉頭一緊,驚住了。
別說趙受了傷,就算沒有受傷,他們也是不可能讓他以身涉險的。
這么一想,謝放大著膽子道:“爺,西北坡下的山谷,又名黃泉谷。覺遠大師說,此谷鳥獸絕跡,人蹤寂滅,從來進去的人,無一生還。”
趙落在膝蓋上的手,微微一緊,“黃泉在地獄,這是人間,何來黃泉?”
謝放從來沒有見過趙鉆牛角尖,更沒有見過他這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生怕他一個沖動出了大事,硬著心腸上前,低聲道:“爺,沒有人從這么高跌下去,還能活著,郡主……想來已是仙去,請爺節哀——”
“胡言亂語!”趙凌厲的雙眼突然轉過來,冷冷地看著謝放,那森寒的感覺讓謝放脊背一麻,整個人都僵住了。
在他眼里,趙是何等精明睿智之人?謝放從來沒有見過趙失去理智,更沒有見過他這么枉顧事實的時候。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是個人都能看出來,跳下去必死無疑,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罷了。
“爺,郡主已經沒了——請您節哀!”
謝放硬著頭皮,又重復了一次,并且加重了語氣,試圖叫回趙失去理智。
豈料,這話卻將趙激怒,他冰冷冷地盯住謝放,抬起的手在微微發顫。
“你再胡說八道,爺便叫人縫了你的嘴!”
謝放:……
在趙身邊當差多年,他做事謹慎仔細,很少犯錯,從來沒有受過罰,而趙也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什么重話,像今天這種話,更是聽都沒有聽過。
這不是趙。
謝放有些驚亂,很怕他會當真下崖去尋人,躊躇一下,正要再次勸說,就聽到背后傳來呼天搶地的大吼聲。
“起火了!山火燃起來……”
這幾日都是大晴天,山上樹木干燥,這山火來得又快又急,很顯然是叛軍為了逃命,蓄意在林間縱火。山火一旦躥起,火勢蔓延,是很難撲滅的,謝放見狀大吃一驚,來不及多說什么,連忙安排人護衛,隨時準備撤離。
山火肆虐,映得夜空如同白晝。
天際漸漸浮現出一抹亮色。
灰白色的天空將大地映得深沉而低矮,滾滾的濃煙飄出了老遠,仿佛彌漫到了天際。
三生崖是一塊巨丨大的巖石,周圍是光禿禿的,火燃不到這里就已經熄滅,但是遠近的巖石、樹木,早已燒成了一片模糊的焦黑色。
這片天地仿佛遭遇劫難的荒土。只有僥幸存活的野草帶著顫抖的露珠和鳥兒撕心裂肺的鳴叫,仿佛又煥發出了一抹生機。
新的一天到來了。
天亮的時候,下起了小雨,燃燒了兩個時辰的山火,還沒有徹底熄滅。
趙一襲飛魚服,披風飄蕩,靜靜坐在懸崖邊上,看著深不見底的山澗,一個人出神。
謝放立在他背后,撐著一把油紙傘,寸步不離。
從昨夜上山,趙就坐在這里,一直沒有挪動地方。
天亮時分,謝放安排尋找的人已經想法子下到山澗尋人去了,還沒有消息傳回。
謝放內心悲愴,同所有人的想法一樣,根本就對時雍生還不抱希望。
轟——
轟隆隆的雷聲再一次炸響,大地震動。
謝放看看烏沉沉的天空,低聲道:“爺,又要下雨了。我們下去等吧。”
這句話,謝放已經說了不止一次。
趙沒有回答,只有巖上的風吹過時發出的沙沙聲。
謝放暗嘆一口氣,轉頭看一眼白執,小聲道:“大黑腿受傷了,烏小姐準備帶她去尋個大夫,可是大黑愣是不肯走,就守在郡主離開的小院門口……”
話到此處,謝放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么說的是大黑,描述出來卻仿佛是自家主子的樣子?
聽到大黑的消息,趙臉上微有動容,側過頭來,“大黑在哪里?”
謝放心弦稍稍一松,“還在玉堂庵。昨夜的火沒有波及到那里,可是,之前炸毀的廂房已經毀了。白執方才去看了一眼,帶了些吃的過去,原是想把大黑帶過來的。可是大黑不肯走,也不肯吃東西,誰的話都不聽,誰接近它就咬誰,這可如何是好?”
趙臉色一變,眉頭蹙了起來。
大黑是一條有靈性的狗,阿拾不在,它是一定會去找她的。可是大黑沒有找她,而是守在原地,不吃不喝也不走,就像當初……躲在雍人園的舊宅里,餓得皮包骨頭也不肯離開。
趙遲疑片刻,望著漫出山澗的綠樹叢林,閉了閉眼睛,慢慢轉過身。
“我去找它。”
謝放看到他終于要挪步了,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連忙上前兩步扶住他的胳膊,叫了一聲白執。
朱九帶嫻衣去瞧傷了,眼前伺候的人是白執。
他站得比謝放更遠,頭垂得更低。
因為他是趙派到時雍身邊保護她的人,現在,他要看護的人不在了,他卻好好的活著,這便是嚴重的瀆職。實際上,從昨夜到今日,白執已經將當時的事情在腦子里反復想了無數次。每一次都悔恨、自責。
他走近,與謝放一左一右將趙扶上肩輿,等侍從將趙抬起來,這才慢慢地跟在趙的身邊,開口認錯。
“爺,郡主失蹤,全是屬下的過失。”
沒有聽到趙的聲音,白執默默地走了片刻,又咬了咬牙,低低地道:“都怪屬下太過自信。對郡主也太過放心,屬下總認為郡主聰慧,不若旁人……”
趙瞇起眼睛,突然出聲,“停!”
肩輿停下,趙一言不發地看著前方,目光涼涼。
白執和謝放不明所以,對視一眼,在原地站立等待了片刻,就聽到一陣馬蹄聲,從玉堂庵的方向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