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啟二十三年五月初一,在遙遠的漠北草原上,兀良汗巴圖大汗尋回了流落在外十幾年的小公主,取名伊特爾,意指太平。
為感謝祖宗神靈,兀良汗舉行了賽馬蹴鞠等盛大的慶典儀式,流水席擺在額爾古的宮殿門口,普通百姓也可上前喝一碗馬奶酒,吃幾口牛羊肉。這位草原上的王者擁有兩個兒子,好幾個女兒,最小的還在襁褓,比剛回的小公主年歲更小。但是,自巴圖稱汗王,哪怕生皇子都沒有過如此盛會。
可見,這位伊特爾公主實在是大汗的掌上明珠,心頭肉。
眾人都想一睹伊特爾公主的尊容,看是如何美麗能得大汗這般看重。可是,伊特爾公主并未在慶典上現身,有傳聞說尋親之路蹉跎曲折,公主受傷未愈,尚在治療,不便見客。
日光從漠北草原照耀到大晏王朝的金鑾大殿。
這里也正在舉行一場封賞大禮。因救駕有功,護國有方,輔佐太子辛勞,光啟帝為五軍都督、錦衣衛指揮使趙加恩進爵,以功進封東定侯,再賜太子太師,滿門榮寵。
年紀輕輕便封侯進爵,趙可謂風頭無兩。
可是,與大草原上的流水席和美酒佳肴熱鬧相慶不同,御賜東定侯府沒有設宴款待賓客,也謝絕了同僚道賀,一個人冷冷清清下朝,回到無乩館,再沒見任何人。
與趙的風光不同,同一天,光啟帝下旨,楚王趙煥“受人教唆挑撥,在霄南山行兇殺人”,為明正典刑,旨令趙煥“板責五十,拘禁宗人府,終生不得出”,同時,為“彰顯皇帝圣德仁厚,對待宗室子弟應“感化施恩,正其頑惡之性”,因此,板責拘禁之外,不再另加徒刑。
這個判罰,出自趙的請奏。
光啟帝做的只是在趙的奏折上寫上同意,然后令人擬旨。
乍一看來,他對趙煥的處置沒發一言,完全是秉公處理。可是,人人心里都有一桿秤,都明白這對趙煥來說,已是最為寬容的結果。
明明是領兵謀反,犯下了滔天大罪,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霄南山行兇殺人”,而且還是“受人教唆挑撥”,這措詞直接改變了這樁案子的性質。
所有的罪過,全由逃離現場的龐淞一人擔下。
趙留下趙煥一命,剪去他的羽毛,又為光啟帝落下一個宅心仁厚的好名聲。
自古皇家無兄弟,只有君臣,明眼人都知道,這樣的處置,也順應了光啟帝和寶音長公主的想法。畢竟他們是一母同胞,真要痛下殺手,說不定后世會怎么評價,落個心狠手辣的惡名也是有的。
趙自己可以心狠手辣,惡名纏身,但是皇帝不能。
至于王爺拘禁到宗人府以后,到底是過囚犯生活,還是過人上人的富足日子,那外人就無從得知了。
最令人意外的是阮嬌嬌。
光啟帝素來痛恨趙煥與她糾纏不清,可是誰也沒有料到,趙煥出了這事,他倒是默認了,令人把阮嬌嬌帶入宗人府,同楚王趙煥一同拘禁,全了他們“相愛”的心意。
據說,被拖入宗人府那日,阮嬌嬌哭得哀慟不已,全然沒有得到圣恩,陪伴王爺的喜悅。倒是趙煥,剛剛執行杖責下來,看著阮嬌嬌狼狽的樣子,居然大笑不止,又惹來阮嬌嬌凄惻痛哭。
寶音得知此事,對皇帝很是不滿。
“這女子就該打殺了了事。最不濟,也該丟到教坊司去,讓人好好教教她規矩,學會做人……”
上次寶音在楚王府吃了阮嬌嬌的軟釘子,很是氣惱,如今還沒有消氣呢。
光啟帝看她如此,卻是笑了一聲。
“這是東定侯的意思。”
“阿?”寶音不在朝廷,習慣更為親昵的稱呼,聞言眉頭都蹙了起來,“這個阿是如何考量的?”
光啟帝抿了抿嘴,“一則,煥兒在宗人府,有個知冷知熱的女子照料,也是好事。他既喜歡那女子,賞了他也是。二則,我那日見到父皇母后,母后訓了我一通,說拆人姻緣最是缺德。他二人如此相愛,那便在宗人府做一對連理枝也罷了。”
寶音聽得眉頭都蹙了起來。
她覺得這個皇帝弟弟簡直是瘋魔了。
當真是天下男子都看不出這種女子的假模假樣么?阮嬌嬌哪里是知冷知熱的人?分明就是披了張羊皮的蛇蝎,心腸歹毒得緊。
再有,寶音對趙炔一夢見爹娘的詭事,更是存疑。
“你說父皇母后怎么恁地偏心?倒是把你渡化了,為何從來不如我夢,也不來教導我該如何做人?”
趙煥輕笑,“大抵是我愚昧,令爹娘看不過眼吧。長姊機智過人,哪須教導?”
“得,嘴巴也學乖了。”寶音看著趙炔,抿了抿嘴,“說來你能放得下,也是好事,可我就是覺得,怎么你不像個皇帝了?”
不像個皇帝這種話,也就寶音敢說。
光啟帝一聽,朗聲一笑,“再有幾年,云圳長大些,我就不做皇帝了。”
“不做皇帝做什么?”
“學長姊,結廬而居,種菜養花,悠閑度日。或是……”光啟帝停頓一下,嘆息一聲,“找個深山老寺,了去塵緣,修出無量福分,再能得見天堂,與爹娘團聚。”
去天堂團聚,在寶音聽來,就是他不想活了,想去死是一個意思,當即生了些防備,又說了些讓他寬心的話,甚至對他不理朝政之事,也不敢再多言勸說了,生怕他一個想不開,就走了極端。
陳嵐求見的時候,寶音正在同光啟帝說鼓樓那邊“王氏飯館”的腌鹵和家常小炒味道不錯,她和囡囡都很喜歡,試圖喚起光啟帝的求生欲。
聽了李明昌的通傳,寶音大喜。
“快傳。”
在皇帝跟前,她居然搶話,替皇帝做了決定。一聽這話,李明昌愣住,寶音也愣住,看了光啟帝一眼,“長姊僭越了……”
光啟帝擺擺手,“你我姐弟,無須客套。李明昌,快傳通寧公主進來,再叫小椿子去御膳房要些果點,我們姐弟三個,要好好敘敘話……”
自打光啟帝醒過來,陳嵐是每日都會入宮為他請脈問診,行針開方,可是,除了問些病情相關的事情,她很少說話,偶爾趙炔想與她說上幾句,她也是沉默或是敷衍,甚至都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想起來了往事,還是沒有想起。
陳嵐的事情,趙炔是聽寶音說的,心中也是義憤,但此事關系女兒家名節,見正主如此淡然,他反而不好主動說些什么。
如今恰好寶音在此,他認為可以趁機同陳嵐說說話,解開她的心結。
不料,陳嵐進來,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再為他切了脈,突然退后兩步,撲嗵一聲跪在趙炔的面前。
“敢問陛下,何時北征,為大晏開疆闊土,一統草原?”
開疆闊土,一統草原?
這樣的話從一個柔弱的女子嘴里說出來,有些不可思議。
光啟帝微微怔忡,與寶音長公主對視一眼,頓時覺得此事不妙,眉頭蹙了起來,而寶音彎腰就想去扶起陳嵐,卻被她拒絕了。
“姐姐,陛下還沒有回答臣妹。”
寶音的手指僵在半空,抬頭看光啟帝。
光啟帝微微拂袖,將雙手放在膝上,認認真真地詢問:“通寧,你為何會有如此驚人之語?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陳嵐眼皮半垂,沉默片刻,慢慢地道:“兀良汗狼子野心,早已覬覦我大晏江山,多年來一直在籌謀南下。若任由他們厲兵秣馬,發展壯大,再準備充分,我們便失了先機。何不先發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