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高遠,河流蜿蜒在綠色的草原上,清風拂面,時雍臉上的輕紗,頭上的辮子和身上的綢衣在風中飄揚,將兩個侍女遠遠甩開,一直奔跑到一個山丘的背面,這才馭馬停下,叼一根草躺倒了草地上。
四周寂靜一片,無為的腳步聲沙沙輕響,時雍耳朵動了一下,望著天際一動不動。
“明光郡主。”
時雍不無意外地扭過頭,看他一笑。
“沒帶尾巴吧?”
“沒有。”無為說罷,眉梢又動了動,“郡主猜到我會過來?”
“嗯。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故人,你就不想問個究竟么?”
時雍坐起來,將馬兒趕到旁邊吃草,捋了捋頭發,迎著風的方向瞇眼看無為。
“隨時都可能有人過來,我實話說了吧,我需要你的幫助。”
無為黑眸微微一閃,“你要做什么?”
時雍被輕紗掩蓋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那雙靈動的眸子此刻滿是冷冽的波光。
“我要為大人……報仇。”
報仇?
無為心里一驚,詫異地盯住她,不說話。
時雍目光短暫地掃過他的臉,望著甩著尾巴悠閑吃草的馬兒,思緒被拉回了三生崖那個瘋狂的夜晚,眼睛里忍不住浮起一層淚霧。
“狼頭刺和趙煥,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如今我身在草原,那我便趁此機會把扎在肉里這根刺給拔了。”
霄南山的血案是趙煥與狼頭刺合盟的一次行動,這三個多月里,時雍但凡清醒,沒有一日不想報仇之事。奈何身受重傷,無力自保,什么也做不了……
“大難不死,這筆賬該算了。”
無為看著她堅毅的小臉,臉頰忍不住隱隱抽搐,但他有半邊面具遮了臉,情緒便不太明顯,聲音聽上去也是四平八穩。
“你大難不死,將身子養好最為緊要。別的事,你先別管了。”
時雍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聽罷有些生氣。
“你不想為大人報仇?”
無為沉默著垂下眼皮,神色有異,但沒有說話。
時雍等他許久,沒有聽到他的回應,便回憶起了那一日楊斐與趙在房里的對話,不由一聲笑。
“我記起來了。你對他本就有怨恨。他死了,你的身份就再不會有人知曉,這世上恐怕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是楊斐。如此一來,你就可以高枕無憂地陪伴二皇子,做二皇子的親信,輔佐他做汗王,你也能位極人臣。對不對?說到底,你的心早就偏向來桑了。否則,那次你也不會特地到玉堂庵來求助于我。”
楊斐這個名字,讓無為的目光亮了亮,又瞬間暗下去,一聲苦笑。
“原來我在郡主眼里,便是如此無情無義的人。”
“人各有志。你不愿意為大人報仇,不愿意趟渾水,我也不能勉強你。”時雍說著撇開眼,淡淡道:“你走吧,就當沒有見過我。我不要求你別的,保密即可。”
無為嘴巴動了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不是不幫你,而是……”
時雍扭頭:“而是什么?”
無為抿緊嘴角看她片刻,輕嘆,“我也自身難保,需要你的幫助。”
這一次,換時雍沉默不語,狐疑地看著他,等待答案。
無為停頓片刻,眼波微動,“無為的師父,半山先生活著回來了。”
時雍一驚,若有所悟地看著他。
“你是假的,怕被他拆穿身份。那真正的無為在哪里?”
“死了。”楊斐站在風口上,突然抬起手,看著那一只斷指的手,眉頭緊緊蹙著,聲音低沉,“我們抓到無為,秘密關押了一月有余。等我完完全全代替他的時候,他就必須得死了。后來,我們劫殺了半山,當時,他身受重傷墜河,我們都以為他活不成,哪知這廝的命這么長……還是大意了。”
時雍看著他:“那你的臉和手……”
無為摸了摸面具,又將那只手負到身后。
“我與無為年紀相仿,身形相似,無為又長年戴著這半邊面具,在兀良汗相熟的人不多,其實并不容易被人認出來。但我為保險起見,自毀了容貌。”
那時候的楊斐,一心想要做出點成績給趙看,不得不對自己狠心。
孤身一人遠赴漠北,憑著一腔孤勇,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生死邊沿,成為錦衣衛插入兀良汗腹地的一把尖刀。
楊斐瞥一眼時雍,想了想,如同解釋一般,說道:“沒有人逼我如此,是我自愿的。我對爺,沒有怨恨,只有愧疚。我的命,本就是爺救回來的。若沒有他,我早就死了,哪能活到如今?我甘愿為他賣命。”
時雍很想問他,既然如此,為什么不配合她為趙報仇。
可是,她不能將自己的道德標準強加給楊斐,話到嘴邊又變成了道歉。
“我不該那么說你。一時情切之言,見諒!”
無為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
時雍松口氣,淡淡地道:“那個半山先生,我認為你大可不必害怕。據我所知,他是狼頭刺的首腦,也就是大妃的人,算是聽命于二皇子。眼下,大妃與巴圖不和,你和來桑關系又親厚,大可借此做些文章,先下手為強——”
她抬起手刀,做了一個“砍”的動作。
“搶在他認出你之前,一舉鏟除這個眼中釘。當然,順便也為大人報仇,一舉兩得。”
無為眸色微微一暗,臉上又流露出那種復雜得一言難盡的神色。
“你有什么打算?”
時雍唇角上揚,“原本還沒有周密的計劃,可是看到你,聽你這么一說,倒是有了個主意。來!”
她朝楊斐勾勾手。
楊斐皺眉,低下頭來,便聽她說:“栽贓嫁禍。”
“嗯?”楊斐一知半解地抬頭看著她,還沒有來得及詢問,山丘的另一邊便傳來嘚嘚的馬蹄聲,聽聲音,是追趕伊特爾公主而來的兩個侍女,她們氣喘吁吁,高聲吶喊。
“公主,伊特爾公主,你在哪兒?”
這兩個侍女都會說大晏話,是巴圖專門為時雍找來的“貼心人”。
時雍自然信不過她們的,趕緊朝楊斐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小心避開。
這次圍獵是兀良汗組織的一次規模宏大的大獵,兀良汗人稱為“阿巴”。與其說是以收獲為目的獵取野物,不如說這是一種人數眾多的“軍事演習”,具有軍事動員與操練的作用,讓士兵熟悉弓馬、演練陣形,為真正的戰爭做實踐練習。
因此,整個獵場綿延數十里,范圍寬廣。
探子會先探獵物多寡,做好圍獵準備,大汗再下令分發武器和器物,行獵的軍隊會按方位進行分組,排列隊形,而大汗會帶著妃嬪子女一同出獵。這個過程時間很長。然后,軍隊會對獵場形成一個包圍圈,也就是“獵圈”,再按計劃緩慢地推進,驅趕獵物往圈子里游走,軍隊緊密協作,慢慢地進行合圍,不允許一只獵物逃出圈去。終有一日,獵圈會越縮越小,獵物無處可逃,便成了囊中之物,只能一片片哀嚎著等待屠殺。
故而此刻的獵場上,其實到處都是探子,草原也沒有什么障礙物,時雍選這個背風的山丘已是不易,楊斐要躲開侍女的視線,只能圍著山丘轉。
“我在這兒。”時雍高高揚起手,吸引侍女的注意,掩護楊斐離開。
侍女聽到她的聲音,長長松了口氣,策馬奔了過來,又在她跟前落馬而下。
“公主,總算找到你了,可讓我們好追。”
時雍輕輕一笑,“橫豎我就在獵場里,四周都有軍隊,又逃不掉,你們怕什么?”
沒想到她會這么說,兩個侍女對視一眼,尷尬地笑。
“公主,你這是說的哪里的話,我們是汗王派來隨身侍候的人,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的腦袋也就保不住了……”
時雍揚了揚眉梢,懶洋洋地躺下去,雙手抱著后頸,無聊地看著天空。
“那你們現在看到我了,沒事了。走遠一點,別礙著我看天。”
侍女看她一眼,垂下頭,齊齊應喏,“是。”
太陽升上了天空,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白日里的草原天氣有些炎熱,時雍被太陽曬得瞇起雙眼,懶懶地打個呵欠,蹺起二郎腿,冷不丁又轉過頭。
“誒,那個誰……”
侍女一聽,齊齊朝她行禮。
“奴婢塔娜。”
“奴婢恩和。”
“公主有何事吩咐?”
時雍噙著一根草直起身來,看著她們道:“能不能幫個小忙。”
侍女道:“公主請吩咐。”
時雍小聲道:“我想私下見見半山先生,不讓父汗知曉,你們能不能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