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圖率大軍包圍星羅臺時,幾乎沒有遇到什么反抗。
兵丁們的腳步響徹大地,星羅臺里卻一片寂靜。
灰蒙蒙的天空,烏云黑沉沉地壓下來,仿佛暴風雨就要來臨。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騎在高頭大馬上,身穿一襲銀白盔甲,手執鋒利長槍,背對星羅臺大門,一動不動地置身于暗淡的光線里,看著齊齊整整的隊伍將此處圍成鐵桶一般。
“二皇子?”
“大汗,是二皇子。”
從昨晚清查刺客到現在,整個額爾古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人都緊張萬分,但是在遠離額爾古城的獵場,這個消息并沒有擴散開來。
因此,來桑會出現在星羅臺,讓眾人有些意外。
烏日蘇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
巴圖勒著馬韁繩上前,“混賬東西,手執利器攔在門口,你是要做什么?”
來桑一個字都沒有說,就那般看著巴圖和烏日蘇,站了許久才徐徐平舉長槍。
“兒子來救母。”
低低一句話,黯然、痛苦,既不沖動也不暴躁,眼前的來桑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巴圖眉頭皺了起來。
“胡鬧!你母妃獄中劫人,窩藏奸細,你個孽子怎可是非不分?”
來桑仍然靜靜地看著他,“兒子救母天經地義。父汗今夜想要血濺星羅臺,那便先從兒子的尸體上踏過去。”
一字一字,來桑說得平靜,卻擲地有聲,分明是存了拼死之心。
四周突然寂靜下來。
巴圖韁繩一抖,緩步上前,如獅王在對幼獅咆哮一般,沉聲低喝。
“來桑!本汗命令你,讓開!”
來桑紋絲不動,只眼睛里蕩出一圈暗淡的波光。
“父汗,你從未愛過我的母妃,沒有愛過我,對不對?”
這個說法是來桑從時雍那里學來的。
巴圖聽了,氣得差點頭頂冒煙。
這個字對這個年紀的他來說,荒唐又幼稚,也只有十幾歲的來桑才會去在乎了。
他冷哼一聲,腰刀猛地出鞘,發出金屬冰冷的鳴叫。
“我只問你,讓是不讓?”
“我只問你,愛是不愛?”
“來桑!”巴圖氣得牙齒咬緊,他堂堂草原之鷹,怎會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少年所威脅?
他半垂的刀尖抬了起來,手臂有力地直指來桑。
“你是要與你母妃同罪嗎?”
來桑看一眼密密麻麻的兵丁,嘴唇動了動,低低地問:
“敢問父汗,要如何處置我的母親?”
巴圖目光一閃,冷哼道:“那得看她做了什么,一共犯了幾條大罪。”
來桑盯著他冷漠的面孔,忽而一笑,“母妃有罪沒罪,父汗不都已經為她定好了罪。”
他用的肯定句。
來桑年歲不大,平常在大妃阿如娜的庇佑之下,活得肆無忌憚,做事沖動不計后果。可是,他并不是當真愚蠢,對巴圖多少有些了解。
依巴圖的性格,不坐實罪名,他根本就不會出手。既然出動了這么多兵馬前來,自然不會無功而返、一旦撕破了臉,就再無回頭之路了。
父母之間的恩怨擺到明面,來桑眼里全是傷痛。
“往常母親總是騙我,說我是父汗最寵愛的孩子,也是兀良汗最尊貴的王子。吉爾泰他們也是這么說,人人都這么說,一個個捧著我,慣著我。父汗默認了,我也信了。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這是天底下最無奈的謊言。說的人在撒謊,聽的人也在撒謊。而我,就是那個最可笑的傻瓜,活在謊言里沾沾自喜,自以為是……”
說到這里,來桑喉頭突然一梗,抬頭直勾勾地望著巴圖。
“我在南晏學到一句話,捧得越高,摔下來越痛。父汗,你何其忍心?我是您的兒子嗎?”
巴圖滿臉怒容,大軍當前,他根本不想聽一個毛孩子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氣得火氣沖天。
“要是有得選擇,我寧愿你不是。來桑,再警告你一次,本汗在搜查亂黨奸細,你若再執意阻擋,別怪我不念父子之情了。”
“好。我明白了。”來桑眼皮垂下去,長槍卻高舉起來,“來吧。巴圖,我不怕你。”
他直呼...
他直呼其名,氣得巴圖暴跳如雷,再不多話,猛地揮刀。
“來人!將這個孽子拿下,押入大獄候審。”
來桑冷笑,“你是我父,你若殺我,我不敢反抗。但是旁人,呵……”
來桑有一雙同巴圖一模一樣的眼睛,就那么冷冰冰掃視一眼在場的人,殺氣十足。
“但是,旁人就要嘗嘗刀口舔血的滋味了。”
“混賬東西!”巴圖知道下屬無不忌憚來桑的身份,深吸一口氣,持刀拍馬沖上去,嘶聲大吼。
“那本汗今夜就親自教訓你這個孽子!”
一聽這話,兵丁們立馬分立兩側,將場地留了出來。
“草原之鷹”果然名不虛傳,巴圖一把鋼刀在手,在馬嘶聲里縱身上前,驃悍勇猛,殺氣騰騰,單看那個陣仗就極為嚇人。
“來得好!”
來桑赤紅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巴圖,突然手勒馬韁繩,舉起長槍往前沖了過來。
就在眾人以為他會和巴圖戰在一處的時候,卻見他昂首挺胸,丟開長槍,直直朝著巴圖的鋼刀撞上來。
巴圖大駭,飛快收刀。
已然來不及,刀尖噗一聲刺入……
來桑手上的長槍“咚”的一聲重重落地。
四周傳來驚呼聲和喊叫聲,來桑卻仰臉看著巴圖,雙手握住那柄鋒利的鋼刀,好像嫌刺得不夠深似的,再里往里一捅,嘴角吐出一口鮮血。
“父汗,我說過了。你是我父,你要殺我,我不敢反抗。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巴圖雙眼瞪大,看著他發不出聲音。
來桑微笑,“不知兒子一命,可否換父親一個承諾?”
巴圖沉下眉,咬緊了牙關,“你說。”
來桑道:“不論母親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懇請父汗饒她一命。父汗可把她遣返哈拉和林,終生不見…………但懇請你……念及夫妻一場,母妃真心待你,給她一個生的機會。”
巴圖默默看著他。
來桑氣若游絲,“父汗,兒子求你了……”
巴圖咬牙切齒地瞪著他,“我何時說過要她的命?”
來桑眼睛一亮,發出一抹耀眼的光澤,“當真?”
巴圖瞇了瞇眼睛,看著來桑胸口涌出的鮮血,刺目般挪開了紅,“來人,扶二皇子下去,傳諸道子!”
“是!”
幾名侍衛齊齊沖了上來,架住搖搖欲墜的來桑。
烏日蘇沉寂片刻,看了看漆黑一片的星羅臺,走上前去,低聲問:“父汗,星羅臺,搜是不搜?”
巴圖沉默地抬起雙眼,注視著星羅臺的大門,片刻,吐出一個冷酷至極的字。
“搜!”
時雍從大殿出來并沒有跟去星羅臺,而是回房補覺。
困是一方面,不想摻和又是另一個方面。她昨夜完全沒有睡好,這么躺到床上,很快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間,聽到塔娜的喊聲,這才睜開眼,不悅地問。
“怎么回事?”
“公主,二皇子快死了。褚老讓我來請你前去。”
來桑不是在獵場么?
什么時候回到了額爾古城?
時雍瞬間清醒,匆匆套好衣服跟著塔娜過去。
皇城里喧囂陣陣,聽聲音是從星羅臺傳來的。時雍匆匆問了下來桑的傷勢情況,在侍衛的帶領下進了寢殿,便看到了被染紅了半邊的床,以及床邊一臉躊躇的褚道子。
“公主來得正好。”
褚道子的聲音頗有幾分急切,望了一眼來桑。
“我記得你曾說過一種縫合之術?二皇子這傷,正是合適。”
前陣子二人時常談論醫道,時雍便把外傷縫合的必要性和一些現代醫理告訴了褚道子,同時告訴了他孫正業的術房,以及光啟帝的治療情況,權當是醫術交流。當時褚道子不以為然,時雍沒有想到他其實都記在心里了。
“我來看看。”
時雍沉著臉上前,仔細察看了一番來桑的傷勢,心底暗自僥幸。
“幸好沒有傷及要害。”
她話音未落,一直昏迷的來桑便睜開了眼睛,看她一眼,有氣無力地笑。
“阿拾,你來救我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