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黃道吉日,宜出行祭祀,修墳祈福。
寶音早早吩咐下來,寅時即起,三刻出發。
祭禮講究很多,誤時辰、衣冠不整、不懂禮數是尤其要不得的大事。因此,不論時雍有多么不情愿,還是要打著呵欠穿衣洗漱。寶音怕她年歲小,不曉事,特地派了何姑姑過來關照。
塔娜是四個丫頭里最穩重的一個,何姑姑瞧著她機靈,把明光郡主的事務便都交代給了她,塔娜無不應是。時雍聽得昏昏欲睡,等何姑姑離去,她們收拾出來,發現眾人早已準備好了。
同來參與祭祀的人很多,幾乎傾巢出動。
寶音、陳嵐二位公主,東廠廠督白馬扶舟、東定侯趙,誠國公世子元馳……除了留下來看守巴圖和褚道子的人,其余人等一個不落地都到齊了。
令人意外的是,不僅哲布親王帶了督官、驛丞等隨從陪同前往,就連懷著身子的玉姬也要同行。
這姑娘是個不肯聽勸的人,又野又蠻。如今她懷著身子,肚子里的孩子便是王牌,不僅元馳拗不過她,就連寶音拿她都有些無奈,單獨指派了一輛馬車給她,讓元馳自己貼身護著。
玉姬在驛站沒有存在感,寶音和元馳也沒有向北狄人介紹過她的身份,因此哲布一行與她并無交集,只知道這位是元世子的世子妃,旁的似乎并不知情。
時雍環視一眼,看著這盛大的祭祀隊伍,心里隱隱有些發虛。
這么多人湊在一塊,不會出事嗎?
他們都走了,留下巴圖和褚道子在驛站,沒有問題嗎?
趙一身飛魚服外罩黑色披風,腰系繡春刀,跨下烏騅雄姿勃勃,襯得他容色絕艷,一副王侯貴族的清俊朗朗,風姿冰冷,氣宇軒昂,傲然無雙。
相反,與趙同站一處的白馬扶舟今兒臉色就不太好看了。明明長了一張好臉,又著蟒袍玉帶,本是姿容秀美,惹人喜歡的模樣,但他整個人黑氣沉沉,雙眼陰鷙,令人不敢靠近。
嘖嘖!
看把他給氣得。
時雍看到白馬扶舟這模樣,心情無端好了一些,覺得昨夜救巴圖救得值了。
她挺胸抬首,雙手輕扣身前,慢慢走上前,往寶音和陳嵐所在的馬車走過去,目不斜視,比任何時候都要端莊嚴肅。卻在經過白馬扶舟的面前時,聽到一道嘲弄的哼聲。
時雍側過臉看去,便與白馬扶舟視線對上。
她仰臉不動,白馬扶舟唇角抿起,無視他目光里的銳利,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動作,陰冷的臉上流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郡主,請。”
時雍冷冷剜過他,輕哼一聲,回以冷嘲,然后轉頭,又不巧與趙的目光對個正著。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相視片刻,時雍想到昨夜從他房里離開時的情形,雖說心里早已消氣了,但大庭廣眾之下,她看著某人這張冰峻無波的臉,做不到主動求和。
于是,她同樣哼了一聲,轉開頭走了。
白馬扶舟見狀,原本緊抿的唇勾了起來,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戲謔道:“看來侯爺也伺候不好你這位小祖宗啊。”
趙側過臉,一雙眼睛冷光四射。
白馬扶舟并不畏懼,迎上去與他相對而視,笑得越發愜意。
“與侯爺一樣不被郡主待見,本督深感榮幸。”
趙剜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別開視線,目光追隨時雍的背影看去。但見方才還眸染硝煙,面有烽火,根本不愿理人的那女子,走到長公主的馬車前便換了一張笑臉,目光柔和,唇角含笑,溫情又脈脈。
他也哼了聲。
白馬扶舟一愣,笑了起來。
“哼!”
時雍對背后兩個男人的暗自較勁一概不知,看到寶音和陳嵐,就按何姑姑方才教的規矩,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脆生生地道:
“娘,姨母,我是不是來晚了?”
“沒有。外面風大,快些上車。”寶音含笑看了陳嵐一眼,“這孩子,越發懂事了。”
陳嵐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勉強笑一笑,又沒能笑得出來。
“還得姐姐多多教導她。”
寶音道:“這話真是羞煞我也。我自己都是一個野大的,要論規矩,比囡囡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野大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陳嵐看著出落得花骨朵一般的女兒,眼皮微微垂了下來。
十八年了,生她卻不曾養她,幸得老天眷顧,她習得一身本事,沒有走歪路……
寶音看陳嵐神色落寞,朝時雍努了努嘴。時雍趕緊乖巧地坐到陳嵐的身邊,親熱地挽住她的胳膊,雙眼在馬車的小幾上掃視起來,看到盒子里有零嘴,臉上立馬笑了開來,伸手就去拿了來吃。
陳嵐想要提醒她注意規矩,見寶音沒有開口,反而很是開懷的模樣,又生生把話咽了下去,轉而道:“馬車顛簸,少吃一些,以免胃中不適。”
“我曉得。我不怕。”時雍邊說邊吃,滿臉洋溢著歡快的少女氣息。
這樣的她,看在年近半百的寶音和陳嵐眼里,全是逝去的年少時光和滿滿的回憶。
曾幾何時,她們也如阿拾一般,率性而為,喜怒全在臉上。
“長公主,吉時到了。”
簾外傳來太監焦融的聲音,寶音收住表情,肅穆道:“出發吧。”
“喏。”
這一天是光啟二十三年七月二十六,前往陰山皇陵祭祀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從嘎查驛站出發,抬著香燭紙錢、三牲六畜等祭品,舉著一副副寫滿了經文的黃幡,引來整個嘎查的百姓圍觀。
陰山皇陵是北狄老祖宗的陵墓,幾乎每年都會舉行祭祀,老百姓看多了北狄皇室的祭奠,卻第一次看到南晏皇室來祭祀,尤其聽說隊伍里有兩位公主一位郡主,尤其還有永祿帝的長公主,更是伸長脖子想看個究竟。
奈何馬車遮得嚴嚴實實,他們看不到公主,只看到一群英姿煥發的侍衛禁軍在幾個玉樹臨風的英俊男兒帶領下,浩浩蕩蕩往北而行。
或許是這種比北狄皇室更為隆重的祭禮震住了他們,又或許是陰山百姓身在“金三角”地帶,素來對北狄朝廷沒有什么歸屬感,受南晏文化的影響更為深厚,一個個心甘情愿地高聲喊著“公主千歲”,有一些甚至還雙手合十跪了下來,把寶音當成菩薩一樣參拜。
這讓同行的成格公主臉上掛不住,不由怒火中燒。
南晏長公主來祭祀自己的先祖,哲布親王自當陪同。成格公主也是個好熱鬧的性子,自然不甘落后。為了出行方便,她特地換了一身男裝,跟在哲布的身邊。
從公主變成公子,這一聲聲“公主千歲”自然沒有她的份。
成格聽那聲音十分刺耳,低低哼一聲,斜眼瞄哲布。
“三叔——你聽到了嗎?這些人是不是瞎子,看不出來那是南晏的車駕,是南晏的公主嗎?怎地這般諂媚?”
哲布一聽這話,冷冷掃她一眼。
“閉嘴!你不要惹是生非。”
成格不滿地皺起眉頭,“我哪里就惹是生非了?我就是看不得這些人。你這個親王在面前,也沒見他們這么恭敬……”
哲布道:“我們突然前來,百姓未必知情。”
成格嗤一聲,“我又不是頭一次來陰山祭祀,你可哄不了我。父皇說,這陰山地帶的人,全都生著反骨,我看確是如此,他們嘴里的傳說是當年力克陰山的南晏戰神趙樽,骨子里認的也是南晏的祖宗,哪里有把我們放在眼里?”
哲布看她口無遮攔,狠狠瞪她一眼,示意她管住嘴巴,然后又四下望了望,看到身邊只有自己的侍從,這才稍稍緩了表情。
“成格,你姑娘家家的,少理會這些閑事,有空多讀些書,別整天到處去野。”
一聽這話,成格急了。
“這是國事,哪是閑事?父皇只得我一個女兒,是把我當兒子養的,我怎么就不如男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