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音臉頰上沾染的鮮血已經干涸,貼在她蒼白的臉上,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比平常更為冷漠肅殺。那一轉頭間,眼底的鋒芒如刀鋒般掃過,落在烏日蘇的臉上,而她的手緩緩滑過劍柄,握緊,手背上青筋乍現,一言不發卻仿佛吹來了漫天的風雪,將烈陽掩蓋,無端發冷。
有人從她的臉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
女兒像父親,寶音骨子里便流著先帝的傳承。
這一刻,沒有人說話。
陳嵐也沒有說話,只是仰著臉,目光斜睨著她。
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一蹙一笑,都十分熟悉。
陳嵐知道寶音身上背負著怎樣的責任和內疚,寶音也知道陳嵐此刻被親兒子用刀架在脖子上是何等的痛苦。
寶音突然笑了笑。
她突然想到,曾經和陳嵐聊過這件事。
“若是有一天,我們其中一人成為別人手上的人質,用來逼迫另一個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做還是不做呢?”
寶音說:“做。兩害相權取其輕,保住性命要緊。”
陳嵐說:“不做。除非確實會要命,別無他途。”
這算不算會要命?別無他途?
寶音迎著烏日蘇戲謔的目光,仿佛知道他在嘲笑什么似的,抿了抿嘴,大聲問:“如果你想威脅大晏朝廷,通寧公主的份量不夠。”
一聽這話,烏日蘇就笑了。
眼睛涼涼地望著陳嵐,“聽見了嗎?你不夠分量,皇室養女,不夠分量。”
怎么樣戳心,他就怎么樣說。
陳嵐不動聲色,一動不動。
轉眼,就聽到寶音又接一句:“不過,用她來威脅我,足夠了。所以,用一個更有分量的公主來交換一個不夠分量的公主,你換,是不換?”
陳嵐眼底浮上霧氣。
她何嘗不知,寶音強調她的分量,只是為了讓烏日蘇放過自己。
哪怕她在烏日蘇手上其實比寶音更為安全。
寶音本可以不這么說。
說了,不為其他,只是想要呵護陳嵐敏感的小心思,怕她胡思亂想……這些年來,她一直如此。
烏日蘇哈哈大笑。
“一個公主不夠分量,那就兩個公主好了。”
稍頓,他收住表情,臉上陰沉了幾分。
“長公主殿下,不想讓通寧公主血濺當場,你就下令,讓你的人繳械投降。我兀良汗素來優待俘虜,可饒你們不死。”
寶音淡淡一笑,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污。
“要我可以,投降沒門。”
烏日蘇看她固執如此,微笑道:“二百人想抵抗十萬大軍?長公主,敬酒不吃,你非得吃罰酒?”
寶音冷笑:“本宮這輩子,當真沒有吃過罰酒。給你兩個選擇,二選一,要么我過去換通寧,要么魚死網破。我生于陰山,死于陰山,也算是造化,死得其所。至于通寧……”
她看了看一言不發的陳嵐,突然笑開,露出幾分柔軟。
“我們做了一輩子的姐妹,同赴黃泉,下輩子繼續做姐妹,想來也是一樁美事。對不對?”
陳嵐眸底通紅,嘴巴微微顫抖,語不成語,“姐姐,是我連累了你。”
寶音大喇喇地擺擺手,“死而已,何足懼哉?烏日蘇,選吧。”
烏日蘇看她周圍的陳蕭元馳白馬扶舟等人齊齊拔刀,臉色微微一變,忽而笑開。
“我改變主意了。既然長公主不畏死,那我倒想看看,你骨頭有多硬。”
他突地抬手,示意左右的弓箭手準備,然后盯著寶音道:“長公主敢不敢從我的箭陣中走過來?只要你有本事走到我的面前不倒下,我便放通寧公主離開。”
用親生母親威脅別人的,寶音第一次見。
她知道,烏日蘇未必真會傷害陳嵐,可這話她必須應下來。
陳嵐心思脆弱、敏感,不能讓她感覺到被放棄……
“好。我來。”
寶音昂首挺胸,“一言為定。”
烏日蘇微微一笑,“本想給你一條生路,可你非要闖鬼門,那就怪不得我了。”
寶音冷哼,將手上長劍遞給白馬扶舟。
白馬扶舟臉色一變,驚呼:“母親……”
“別廢話!”寶音冷著臉,轉頭又看了看他和陳蕭元馳等人,“記住:不用管我生死,不用理會他的要挾。我一過去,你們立即帶眾退回皇陵,等待援軍到來。相信阿拾,用不了多久就帶人回來了。”
“長公主。”
“殿下,不可!”
眾人都不愿意寶音涉險,
紛紛阻止。
然而,寶音抬手阻止。
“不必勸我,我主意已定。人總有一死,葬身陰山,我之所愿。”
她整肅表情,理順頭發,朝烏日蘇的方向走過去。
“且慢——”
背后突然傳來的低喝,洪鐘般有力,震蕩耳膜。
寶音遲疑一下。
同眾人一起,齊齊回頭望過去。
烈日蒼穹之下,一個黑衣黑袍的男子迎風而來,消瘦頎長的身子襯不起袍服,一身衣衫寬松地飄蕩在身上,但他身姿筆直,竟是卓爾不凡。
“褚老?”
“褚老來了?”
眾人都有些詫異。
褚道子身上有傷,方才留在開室陪伴和照顧玉姬,怎么突然一個人出來了?
迎著眾人困惑的目光,褚道子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咳嗽,一直走到了寶音的身邊站好,直面烏日蘇和陳嵐,他才慢慢地抬手,拂開罩在頭頂的袍服帽子,將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是一張蒼老的臉,頭發花白,滄桑滿面。
“通寧公主,可曾記得在下?”
這一聲通寧公主,他喊得音色沙啞,起伏不定。而褚道子在眾人眼里,素來是一個平靜無波的人,泰山崩于前都不變色,為何一聲“通寧公主”,竟叫他如此激動?
陳嵐眼睛瞇了瞇,看他片刻,搖頭。
“你是何人?我認得你嗎?”
褚道子苦笑。
她認不得他了。
認不得了。
“我是你在兀良汗的一個故人。”
陳嵐在兀良汗的歲月,幾乎全是灰暗與不堪。一聽這三個字,她臉色便褪白了幾分,再盯褚道子的眼神,便添了幾分隱隱的不安。
“你是誰?”
“芮廣。”
褚道子慢慢道出兩個字,看陳嵐臉色變幻,目光激射而來,知道她記起他了,緩緩勾唇一笑,慢慢將連在袍服上的帽子拉上來,遮擋烈日一般重新罩在頭上。
“我在兀良汗叫芮廣,其實我是南晏人,真名褚芮廣。”
說到這里,他看向疑惑的眾人,最后將目光定在烏日蘇的臉上。
“在座有兀良汗的老將軍,想必有人還記得我。我曾在先汗王阿木古郎身邊行醫,后來被汗王指派給了先汗大妃——”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笑。
“事到如今,這應當不再是秘密了吧?先汗王阿木古郎并無大妃。從頭到尾,那個傳說中傾國傾城從不現于人前的大妃,都不存在。有的只是汗王的妹妹阿木爾。在任何一個需要大妃的場合,都是阿木爾掩面假扮,并將巴圖過繼阿木古郎為子,以堵出悠悠眾口。”
這事寶音早已知曉,但再次聽來,仍然有些止不住地戰栗。
阿木古郎為了她的母親,竟能做到如此。
只可惜,世間只有一個娘。
烏日蘇察覺到現場氣氛不對,突然冷笑一聲。
“你到底想說什么?即使我父親是過繼而來又如何?他仍然是我祖父唯一的兒子。你以為這樣就能否定什么了嗎?”
褚道子又往前走了兩步,咳嗽聲聲,嘴角甚至咳出了血絲來。
他抬手抹了抹,淡定地一笑,目光掃視眾人,拔高聲音問:
“巴圖是阿木古郎的兒子沒錯。可是你,烏日蘇,并不是巴圖的兒子。兀良汗的將士們,你們可以接受一個背叛祖宗篡位而來的汗王。難不成,還能接受一個來歷不明,根本沒有阿木古郎骨血的人成為你們的汗王不成?”
來歷不明,沒有阿木古郎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