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嘎查驛站很是熱鬧。
北狄人殺雞宰羊,載歌載舞,為死里逃生的眾人接風洗塵。
點燃的篝火,將半個天空照亮。
好熱鬧的士兵和村民都紛紛走上廣場,在輕歌妙舞間,將陰山皇陵的所有不堪隱藏。
時雍本想去帶陳嵐出來散心,奈何她早早睡下了。時雍進去看她的時候,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沒有什么表情,更不見悲傷,如同一個僵梗的木偶。
這不是好事。
時雍故作輕松地坐到她面前,想要哄慰她幾句,可是尚未開口,就被陳嵐打斷。
“去玩吧,跟阿一起。”
時雍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娘。”
“娘沒事。”陳嵐的眼風慢慢轉過來,落在時雍的臉上,漸漸多了些溫和柔軟,“你想說什么,娘都明白。外面那么熱鬧,你不用來陪著娘,跟他們去玩吧,我就想一個人躲躲清凈。”
時雍眨眼,“你不陪姨母嗎?”
陳嵐道:“姨母要安排北上之事,很忙。”
相比陳嵐的柔弱溫婉,寶音確實像個女漢子。
時雍盯著陳嵐的眼睛,忽然之間,好像就懂得了她的寂寞與孤苦。
“娘,你還有我。”
她趴上去握住陳嵐的雙手,飽含深情。
“我會永遠都在的。”
陳嵐手指在她掌中一動,隨即抽出來,在時雍的面頰輕輕一撫,眼里展露出一絲勉強的笑。
“阿拾是個好孩子。往后嫁了人,要好好同夫婿過日子,不可太過任性。”
怎么像交代后世似的?
時雍皺眉,“娘……”
“娘不會輕生。”陳嵐實在是太過清靈通透,一眼看穿時雍的小心思,隨即一聲低笑,“那么苦的日子都過來了,如今歹人已除,娘還有什么的理由去死?娘是大晏的通寧公主,娘不能死。”
她雖是破敗之身,但身上維系著太多人的情感。
寶音、炔兒、阿拾,還有許許多多的人……
她若死了,他們該如何愧疚和難過?
在意的人還活著,她死不去。
念及此,陳嵐嘴角又隱隱勾出一絲笑。
“傻孩子,開懷一些。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娘會好好的,看著你嫁人生子,得享天倫……”
“好。”時雍克制著心里的情緒,不想讓本就背負重重包袱的陳嵐再為她擔心,輕松地笑著道:“等回了京,我們去吃我娘……就是王……姓王的娘做的菜,讓她給我們做好吃的好不好?”
姓王的娘。
陳嵐嘴角抽了抽。
“叫娘就叫娘,什么叫姓王的娘?王娘子把你從小拉扯到大,娘怎會跟她計較一個稱呼。阿拾,做人要感恩,我是娘,王娘子也是娘。可懂?”
“懂得的,懂得的。”時雍莞爾,“我是有兩個娘,有兩個娘家的人,看往后趙敢不敢欺負我。”
陳嵐知道她在這里就為了逗自己開心,于是,也跟著笑了起來。
“有娘為你撐腰,他敢。”
“娘,你最好了。”時雍趴在她身上,輕輕抱住她,無限的依戀。
其實,她并不是一個感情泛濫的人,也很少與人這么膩歪,哪怕是親人。但是陳嵐性子太過清冷,若是她不走出九步,陳嵐就邁不出那一步。時雍奉獻出為全部的少女心,只為做陳嵐的小棉襖,讓她傷痕累累的心,有一絲慰藉。
“唉!”
孩子就是母親的盔甲。
生活的溫度,從阿拾身上慢慢浸入心里。
陳嵐幽幽一嘆,輕撫著她的后背。
“乖孩子,去玩吧。別惦著娘。”
從陳嵐房里出來,時雍碰到了何姑姑。
何姑姑笑容滿面地看著她,說長公主去了廣場與民同樂,哲布親王、成格公主還有少將軍夫婦、小公爺兩口子都過去了。長公主叫她趕緊找到趙帶過去。
趙是比陳嵐更不喜熱鬧的一個存在。
他不在廣場,時雍太理解了。
“我這就去叫。”
何姑姑笑道:“明日殿下就要啟程前往哈拉和林了,今夜你們多陪陪她說話。這一去一回的,待下次相見,又有得等了。”
時雍嘴上盈盈地應,心里卻是黯然。
何姑姑是寶音身邊的老人,從少女時便隨了寶音左右,她最是明白寶音的心思,既然特地這么叮囑一句,看似隨意漫不經心,實則傳達了一個信號:寶音并不如外表那么剛強,這件事對她有很大的沖擊。
只是,身為長公主,又有要務在身,不得不強打精神出來應對罷了。
入秋時節,月似銀鉤。
廣場上篝火熊熊,人聲鼎沸,烏嬋是好動的女子,陳蕭也是規矩懂事的將軍,二人盡心盡責地陪著長公主和哲布親王飲酒敘話,而元馳更是個人來瘋,要不是玉姬身子不便,他能把人拖到廣場上去跳舞。他也是個心大的人,全然看不見玉姬的臉色,一門心思吃喝玩樂哄媳婦,時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然而,
今晚的嘎查,有太多讓人不敢凝視的喧囂下的寧靜角落。
身為定國公府嫡女的陳紅玉,自小就被教導得很好,哪怕身心疲憊,仍然是陪著兄嫂出席了接風宴,陪坐在側。
只是她太安靜了,一襲勁裝座邊置劍,一個人默默飲酒,被人點到名才會反應,不然就沒有什么存在感。
在陰山皇陵出事到現在,她仍然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切……
那個男人是誰?
是每天十二個時辰都在不停拷問她靈魂的事情。
想知道,又不敢知道,更怕這樁隱秘的事情,被人知道……
惶恐,落寞,忐忑不安,她還得強裝鎮定。
“紅玉,紅玉……”
寶音的聲音傳過來,陳紅玉驚了驚,宛如從夢境醒來,乍然抬頭,小臉蒼白地看著寶音,好半晌才起身端起酒杯。
“紅玉敬長公主殿下……”
“你啊!”寶音笑嘆,“在想什么呢,如此出神?本宮是在問你,要不要隨我一道去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是哪里?
陳紅玉的腦子有好一會兒處于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慌亂和不安之下,她幾乎下意識的攥緊手心,但是,國公小姐自小的教養刻在了骨子里,她再是艱難也得拼命維系自己的形象,于是,那手又自然地放開了。
“回長公主話,紅玉離家許久,想隨兄嫂返京……”
她略略低著眼睛,慢聲慢氣地說著,只覺得頭頂有一抹幽幽的暗芒直射過來。
陳紅玉心里一緊,猛地抬頭,上首的寶音輕輕帶笑,四周的人自得其樂,除了烏嬋在朝她擠眼,并沒有一個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