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子居然堂而皇之地騎坐在一代高僧的身上?
不要說“成何體統”了,在時雍之前,想都沒有人敢想會發生這么荒謬的事……
時雍額頭上滲出冷汗,沒有時間理會慧光的質問,覺遠呼吸已經停止,她必須迅速為他施行心肺復蘇。
“你住手!”
慧光看她不僅不停下來,還繼續折騰覺遠的尸體,滿臉怒火,伸手就想去拉時雍的胳膊。
不料,手到半空,就被趙抓住了。
“侯爺!”慧光扭頭看著面無表情的趙,聲音都變了調,“吾師大體,豈能任由女子侮辱。”
古代女子地位低,讓一個高僧任由一個女人騎在身上這么抓扯按壓,在慧光看來是極大的不尊,與時下的道德準則完全相背,令他很是憤慨。
奈何,趙抓住他,紋絲不動。
“讓她救人。”
救人?
慧光微微瞪大眼睛,“哪有這般救人的道理?再說,小僧的師父……已然圓寂了。”
一個沒有了呼吸的人,哪里還有救活的可能?
慧光沒有見過這么離奇的救人方式,不肯相信,趙卻沒有什么異常的反應,只是盯住時雍的目光格外深邃,仿佛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什么,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幽涼。
時雍全神貫注地救人,沒有理會慧光,完全信任的將后背交給了趙。
“噗!”
覺遠的頭被時雍側到一旁,突然張開嘴,吐出一口穢物。
“師父!”慧光見狀,就要撲過去。
趙拎著他,一把將人丟給謝放,“看好他!”
謝放道:“是。”
慧光個頭也不小,但是在謝放的看管下卻動彈不得,只是大聲地叫著“師父”,雙腳不停地往前踢打,看著很是滑稽。
而趙已經走到了時雍的旁邊,低頭看一眼雙眼緊閉,仍然沒有蘇醒的覺遠,沉聲問:“如何?”
時雍道:“休克假死,興許來得及。”
她用了興許兩個字,也就是說,沒有十足的把握。
趙的眉頭皺了起來,“可用我做什么?”
時雍突然舉起手,“袖子。”
她沒有看趙,用的是較為低冷的語氣,如同在命令一般。
旁邊的慧光聞言,愣了愣,竟然忘記了掙扎,看怪物似的看著大都督彎下腰去,為女子擼高袖子,將她干凈白皙的手腕露了出來。
“銀針。”時雍側頭看了趙一眼。
在時雍的手腕上,有一個護腕,是趙專門為她打造的,他自然知道里面的銀針構造。聞言,趙沒有猶豫,按壓護腕,取出里面的銀針交給時雍,完全是一副“任君吩咐”的模樣。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謝放是見怪不怪,慧光震驚得忘了自己是誰,一動也不動。
時雍沒有什么感覺,此刻的她,只專注在眼前的急救上,她就是個大夫,趙就是她的助手,如此而已,沒有尊卑和高低貴賤的感覺。
一直等到她扎下最后一針,而休克的覺遠眼皮微微顫動一下,恢復了呼吸,她這才松了口氣。
收起銀針,轉過頭,時雍發現趙嚴肅地蹲在她身側,手上還拿著一張干凈的絹子,不時為她擦汗,她這才愣了一下,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吩咐的人是誰。
“侯爺,事出緊急。”
“無妨。”趙打斷她,看向覺遠慢悠悠睜開的眼睛,“大師,如何?”
時雍從趙手上接過絹子,將臉上的熱汗擦盡,又俯身將覺遠上半身托起來靠在旁邊的石壁,手指切向她的脈腕,雙唇凝重的抿了抿。
“脈息混亂,如魚在水,浮泛無根。”
她瞄一眼覺遠,見他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凝眉回頭,看向這個清涼的石洞。
“得想辦法把人弄上去才行。”
趙起身,想要去吩咐人,不料,覺遠一把抓住了時雍的手腕,仿佛用盡全力般一握。
時雍微微一愕,朝他看去,卻見覺遠搖了搖頭。
“不可。”
時雍驚訝,“大師,這里不合適治療養病,湯藥也無法及時送到。你再是要閉關,總不能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吧?”
覺遠再次固執地搖頭,聲音沙啞無力。
“天命已到,老衲命不久矣。”
時雍嗤一聲,嘲弄地道:“你一輩子算天算地算國運算姻緣,我以為那些只是你安身立命,糊弄人的玩意,沒有想到你算得多了,連自己都相信了。你要是能算到什么時候死,為什么又能睜開眼,同我說話。”
覺遠苦笑,“世間事,了猶未了。恐怕是還沒有到天收的時辰,命不該絕呀……”
怎么都有他的道理,時雍喉頭卡住,竟是被噎得說不出話。
跟一個老和尚計較什么呢?
他總有他遵循的道理。
時雍不再爭執這些,觀察了一下這個閉關的山洞,真的是簡陋的令人發指。
所謂修行苦,苦修行,這個覺遠真的是貫徹到底了,石室里除了一缽一碗一石臺,床上連一條被子都沒有,實在是“返璞歸真”,苦行大道。
哪里有半分名寺寶剎方式之尊該有的排場?
原本時雍對覺遠頗有微詞,可是看他這般,心里又不由唏噓一下,多了幾分敬意。
這個大和尚心明凈空,確實沒有一點俗世凡人孜孜不倦所追求的物欲。
不管他說的那些話對是不對,至少,他沒有私心。
“侯爺。”
時雍示意趙看住覺遠,突然起身走到石臺邊上,拿起那個土缽缽,搖了搖,有水晃動。
“喝的?”
她回頭問覺遠。
覺遠點頭。
時雍將缽中的水倒入碗里,走過來就要喂給覺遠的時候,突然停下,又拿起碗湊到鼻尖嗅了嗅。
“什么味道?”
覺遠道:“野蜂蜜。”
時雍唔了一聲。
一個人在此閉關,再是辟谷不食,總得備上點東西,蜂蜜水倒是可以應急。
眼下覺遠這般虛弱,又是剛剛醒轉,有一碗蜂蜜水也是好的。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她居然將碗放了回去,沒有給覺遠喝下。
眾人吃驚地看著她,連覺遠和尚都有些驚訝,潤了潤嘴,似乎干渴極了。
“郡主……”
時雍道:“大師閉關幾天了?”
慧光搶著回答,“五日。”
時雍道:“期間可有吃過別的東西?”
覺遠搖頭。
時雍道:“那你為何突然倒地死去?”
覺遠眉頭皺了皺,若有所思。
安靜片刻,仍然是慧光開口替他回答,“師父沒有倒地,我來時,他盤坐在石床上。”
一代高僧就連死也要死得寶相端莊。
時雍抿著唇,望了望覺遠灰敗滄桑的面孔,淡淡道:“我懷疑你是食物中毒。這蜂蜜水,暫時不敢給你飲用。”
他沒有接觸過別的食物,卻突然休克,很可能就與蜂蜜水有關了。
不料,覺遠卻搖頭,嘆息一聲,“命數到此,老衲閉關前,已有預見。”
又來這一套。
時雍不解地掃他一眼,“所以,大師預見了命數,就悄悄躲起來,一個人離世?卻不管你寺里鬧得人仰馬翻,一片狼藉?”
覺遠面上平靜,目光望向慧光,似乎在詢問他。
慧光見狀,嚇得白了臉,撲嗵一聲跪在地上。
“師父,恕弟子無能……”
慧光哽咽著,將慶壽寺發生的事情和《血經》失竊告訴了覺遠。
按時雍的猜想,老和尚一聽這個,可能會當場氣得想重新算一算命,讓自己多活幾年。
不曾想,覺遠表情格外平靜。
一動不動地看著跪在石床前的徒弟好半晌,他突然抬手擺了擺,閉了眼睛,有氣無力地道:
“勞煩郡主給老衲開個方子,差這劣徒上去抓藥吧。”
這個時候突然說方子,不用想也是別有目的。
時雍遲疑一瞬,就明白了老和尚的意圖,口述了幾味藥材,叮囑好慧光,讓謝放陪他上去了。
“好了。這里只有我和侯爺,大師想說什么,直言不諱吧。”
覺遠長嘆一聲。
“郡主慧眼如炬。”
時雍嘴角抽了抽,“過獎。不過,我還得叮囑大師,你此刻身體極為虛弱,當真不肯上去治療的話,那就省點力氣,盡管少說幾句吧,若是再死過去,我不敢保證還有沒有辦法,再把你從死亡線上再拉回來一次。”
覺遠垂下眼,“阿彌陀佛,多謝郡主搭救。老衲將死之人……”
“大師。”時雍打斷他,聽不下去了,“說正事吧,你那寶貝徒弟說不得什么時候就下來了。”
覺遠被噎住,看看她,再看看沉默不語卻威儀肅穆的趙,嘴皮顫動兩下,突然道出一句。
“慶壽寺沒有《血經》。藏經閣的鐵柜中,本就空無一物。”
什么?
時雍震驚不已。
趙臉色亦是一變,雙目冷冽地盯住覺遠。
“大師,此言當真?”
“絕無虛假。”
覺遠再嘆一口氣,聲音幽幽地道:“我座下出了一個慧明,我怕再出一個慧光。”
時雍同趙交換個眼神,俱是沉默。
聽得覺遠絮絮地道:“誠如方才所言,老衲命不久矣,早晚得找一個接續之人……慧光雖是看好,仍是不肯放心。”
時雍看他說話就喘息,很是艱難的樣子,索性接過話頭,幫他說了。
“所以,你就編出了《血經》的故事,將寺中事務交給慧光,想看他會怎么做?”
覺遠無力地點頭,“事出無奈,老衲別無他途。”
時雍微微一笑,又道:“龐淞趙煥邪君之流,無一不想打聽慶壽寺的秘密,甚至慧明被派到大師的身邊,也是為了這個東西。大師明知道有人覬覦,這才一石二鳥,既要考驗徒弟,又想試探一下,在得知《血經》出現后,會采取什么動作?從而了解到,對方到底知道多少秘密和真相?”
頓了頓,看覺遠面色微變,時雍再次莞爾。
“因此,《血經》可能是假的,但慶壽寺……或者說大師的嘴里保守著一個秘密,卻一定是真的。”
覺遠眼皮微微斂起,沒有看她的眼睛,一道苦笑。
“郡主……老衲一個行將就木之人,能有什么秘密?無非以訛傳訛罷了。”
這時,趙突然開口,雙目陰沉地看著他。
“道常法師圓寂前,可是留下了什么話?”
覺遠雙眼暗淡,“先師圓寂前,只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是《金剛經》中所云,沒什么特別之處。
很明顯,此事就兩個可能。
要么,正如覺遠所云,其實道常根本就沒有任何秘密留下來,無非是世間貪欲之人心生的妄想罷了。
要么,就是這個秘密覺遠并不準備告訴任何人,包括趙。
“大師,你的話有漏洞呀。”
時雍看了趙一眼,目光狡黠地閃動,見覺遠看來,又正色地說道:
“你說,你故意傳出《血經》一事,是為了考驗慧光,可是你又算到自己大限將至,這才藏到此處閉關。那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的徒弟不能通過考驗,成不了接續之人,你自己也不在了,又能把他如何?”
覺遠一怔,看著她,似乎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時雍瞇了瞇眼睛,“我的意思是,你的大限時間還沒到,但是有人已經迫不及待,想致你于死地。”
她轉頭看著那碗蜂蜜水,又望了趙一眼。
“不瞞你們說,我還是懷疑……這水里有問題。”
趙沒有吭聲,覺遠不解,“郡主因何斷定?”
時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養狗,鼻子和狗鼻子一樣靈。”
趙:……
看覺遠怔住,趙輕咳一聲,“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在真相沒有搞清楚之前,大師還是小心為上。慶壽寺僧務未盡,大師還圓寂不得。”
覺遠點頭,嘆息,“是老衲失誤了。”
趙平靜地問:“大師認為,慧光通過你的考核了嗎?”
覺遠沉默,思考一下,雙目突然生出一些亮光,復雜地看著趙。
“老衲正想請教大都督,你認為,我這個弟子,可有通過考核?”
趙面無表情,冷冷道:“那我幫大師再試一次,如何?”
覺遠抿著嘴,表情變幻不止。
“大都督準備怎么做?”
趙道:“將計就計。把《血經》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