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涼,大地烏沉沉一片。
既無風雨也無晴,壓抑。
趙是隔著一道簾子,一丈開外的距離與魏驍龍見面的。
看著雪白的垂簾,魏驍龍堂堂七尺兒郎,說到營中疫情眼圈眨紅,幾近落淚。全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眼睜睜看著倒下,無能為力。
“若是敵人來犯,末將有長矛大刀,大可拼死一戰,可這他娘的算什么事。大都督,眼下當如何是好……”
趙沒有馬上回答他,一只手緊緊攥著椅子扶手,沉思了片刻,說道:
“循舊例,染疫者先行隔押,派醫官看護,不可與之相近。”
魏驍龍喉頭發緊,“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趙道:“太醫院正在問病研方,但有法子,便會傳達軍中,魏將軍請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大都督讓末將如何能安下心來。”
魏驍龍語氣里幾乎都是噴著火的,心中焦急可想而知,但趙的聲音仍是平靜模樣,“魏將軍。大疫當前,主帥若不能平心靜氣,軍中豈不大亂?一旦激起兵變,猛過疫情。”
“大都督……”魏驍龍又是一陣哽咽。
趙閉眼,“驍龍,國運艱難,你我兄弟當攜手共渡難關。當務之急,穩定軍心,是重中之重。”
魏驍龍鼻子微微一酸,突然抱拳,“末將領命!”
在魏驍龍返回大營的時候,趙贈送了他兩匹粗棉布,便將時雍做出來給府中丫頭的“口罩”拿出幾個,讓他們依樣畫葫蘆,自行裁剪使用,照著隔離。
這都是時雍離府前的交代。
兩匹粗棉布,對神機營自是不夠,魏驍龍離去前,又自行去布店馭了幾匹,這才出城而去。
一個又一個消息傳入錦衣衛衙門。
稟報疫情、求助、要物資,要醫官,絡繹不絕。
而此刻的京師,已然是被愁云慘霧籠罩,整個大晏朝廷對突如其來的疫情都有些措手不及。
在整個人類歷史長河中,大疫次數并不少見,而每次出現都是死傷者眾,故而,瘟疫與戰爭并例為災難之最。
在趙的面前,是今日他從宮中帶回的一本大疫紀要。
跨越兩千多年歷史,每次大疫,在紀要里寥寥幾筆,卻是人類傳承之痛。
“天奉三年,丙子,二月大疫,士卒死于疾疫者十有六七。”
“地皇三年,壬午,大疾疫,死者且半。
“建武十四年,戊戌,會稽因大疫而死者萬數。”
“延熹五年,壬寅,軍中大疫,死者十有三四。”
“建寧二年,己酉年,疫氣流行,死者極眾。”
“建安元年,丙子年,南陽自此連年疾疫,不到十年之間,張仲景宗族兩百余口,死者竟達三分之二,摘自《傷寒雜病論·序》。”
“黃初四年,癸卯年,三月,宛許大疫,死者萬數。”
“咸寧元年,乙未年,十一月,大疫,京都死者十萬人。
“太元元年,丙子年,冬,大疫,延至明年五月,多絕戶者。”
“嘉定二年,己巳年,夏,都民疫,死去甚眾,淮民流江南者,饑與暑并,多疫死。”
大疫死亡人數,大多是“死者不可計數”一概而過,“滅門,絕戶”的描述比比皆是。
而自大晏朝以來,有史記載的疫情有兩次。
一次是洪泰元年,戰事連年,就一句話“曲陽大疫,二月至十月,人牛多斃,疫死無數。”
另一次是建章二年,仍是發生在戰事,當時還是晉王的永祿帝領兵靖難,遇大疫。紀要里,也只有一句話,“武邑瘟疫,晉軍有染,疫死者五千余人,流民數萬。”
這算是近代有清晰記錄的疫情了。
趙翻閱舊典,找到的最重要也最有用的一份檔案,便是在建章二年的這次疫情里,由永祿爺親自抄錄的《晉軍戰時醫療保障應急預案》,在這份檔案里,有對疫病的防治相關,但由于武邑疫情沒有擴大,又發生在戰爭年代,許多資料已是不齊。
可惜。
趙揉著額頭,顱中隱隱作痛。
良醫堂。
時雍、褚道子、孫國棟,還有從太醫院趕來的兩個吏目和太醫,在商議了兩個時辰后,共議了應急的藥方,含噴灑消毒和內服之用。
就在湯藥出鍋前的一個小時,最先發病的沈家夫婦與世長辭。
同在良醫堂的沈家兒媳錢氏抱著孩子哭得聲嘶力竭,但沒被允許送公婆最后一程,也沒有人告訴她,她在京畿大營服役的丈夫,也已染疫,被隔離至軍中。老夫婦倆的尸身用他們之前使用的棉被裹了,由官兵抬到了城外的一處墳地,就地掩藏。
下葬時,沈家親眷也沒有一人出現。
為了將來親眷認領尸骨,官府豎了一塊木牌了事。
此事按下不表,只說時雍,等藥方審定,并帶著嫻衣告辭離去。
“師父,這里有勞你。注意休息。”
褚道子看著她,點點頭,欲言又止,“公主府上,可有醫官關照?”
時雍知道她擔心陳嵐,勉強笑了一下,“沒有。不過,還有比我娘更好的醫官嗎?”
褚道子道:“那不同。醫者未必能自醫,更何況,此乃時疫……”
時雍道:“我已去信,叫我娘好生防備,不可外出。她曉得個中厲害,倒是師父你……”
褚道子擺擺手,說得平靜。
“我無妨。孤家寡人,一生醉心醫理,便是染病至死,也是死得其所,并無遺憾。”
“師父!”
時雍不贊同他這么說自己,但是想想,身為大夫,治病救人而死,其實也是最高榮譽,她同褚道子又何嘗不是一樣?
“好。你我師徒共渡難關。”
褚道子嗯聲,“去吧,仔細點。”
“明白。”
看時雍掉頭就要走,孫國棟眉頭都揪到了一處,良醫堂今兒又收治了幾個病患,看到這么多染疫之人,他焦慮得頭發都白了許多,腦子里無時無刻不是寫著“完了”兩個字,甚至覺得若是祖父再熬上一年,這疫情說不定就有辦法了。
而時雍,就是他此刻的救命稻草。
“師姑……”
孫國棟跟在她的后面,“你要去哪里?何時再來?”
時雍看他一眼,“我還有事。”
孫國棟苦著臉道:“這些人,師姑就不救了么?”
時雍腳步微微一頓,“這里有你們,我要去做的,是為了救更多的人。”
孫國棟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時雍也沒有時間跟他解釋。
這個點兒,已是夜深人靜了,離發現疫情過去了幾個時辰,時間就是生命,她耽擱不得。
回到無乩館,在門房一問,趙尚未回府,時雍立馬和嫻衣調轉馬頭,直奔錦衣衛衙門。
在門口,她就被擋了駕。
守衛告訴他,大都督正與幾位大人商議要事,大疫當前,錦衣衛不得任何人進入。
嫻衣問:“夫人也不可能進嗎?”
出門的時候,時雍為了方便,穿著男裝束帶,臉又戴了個面罩,守衛經提醒,這才認出她來。
可惜,仍然被拒絕了。
“大都督說,天王老子也不行。”
嫻衣:“你這人怎么不講理,你不去通傳怎知大都督不肯見……”
時雍猛地擋住她的手臂,看著那個守衛。
“我們在這等。不進去,煩請知會大都督,就說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他會見我的,去吧。”
防疫要求,一視同仁。時雍沒有什么異議,但是她要做的事情,如果沒有趙的許可,或說是協助,根本就成不了事。
而且,這事越快越好。
守衛躊躇著看她,似乎不肯。
恰在這時,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
“盛大人。”
時雍看到是盛章,松了口氣,拔高嗓子道:“能不能請你幫我告訴趙,我要見他。立刻,馬上。”
她內心太著急了,腦子里全是防疫的事情,根本就沒有什么尊卑和禮數的想法。
不管是盛章,還是守衛,聽到她幾乎直白的稱呼和表述,都愣了愣。
但盛章與她熟識許多,遲疑一下,示意守衛開門,將時雍迎到衙門的一個小偏廳里,倒好熱水,“郡主稍候,大都督正與張院判等人擬定大疫章程,結束便會來見你。”
一聽這個,時雍更急了,屁股就像長了癤子似的,根本坐不住。
“你告訴他,我有現成的,現成的章程,科學的……相信我。”
什么是科學,盛章不懂,可是她看出來了時雍眼里的急切。
這個郡主是有本事的,盛章明白,看她說得緊張,他沒再猶豫,點點頭,出去了。
不到片刻,再次傳來腳步聲。
這次來的人,除了盛章,還有趙和張院判,以及時雍完全不認識的幾個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