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木屋之前,眾人在呂雪凝的指引下,在開墾的菜田一角的亂石里啟出幾具尸體。
這些人全是當初跟著呂雪凝母女從京師出走的丫頭和仆役,全都慘死在龐淞之手。
呂雪凝看到昔日忠仆的尸骨,哭得不能抑止,為全主仆之情,她拜托眾人重新挖坑填埋,疊了墳頭,又將刻了他們名字的木頭插入墳前。
“等此間事了,我再來祭拜你們……”
龐淞惡行累累,自是要押回錦衣衛受審。為免夜長夢多,時雍讓丁五和丙六等人速速安排押解他回京,自己帶人卻留了下來。
十天干此行的主要任務,其實是保護她。
抓住龐淞,算是意外之喜。
他們見時雍不與他們同行回京,便有些躊躇。
“郡主,我等受大都督差遣,是為護衛你而來,豈能棄你而去……再者,霄南鎮案件已了,留下也是無用,何苦累著自個兒?”
時雍笑了,“這哪里是棄?我們各行其是,分工不同罷了。然后,我留下來,還有要事。”
要事?
眾人不知道時雍還要做什么,最后,為了她的安全,又為了把龐淞順利押解回京,由朱九出面,找何用借了二十名巡檢官兵,押人犯回京。十天干也一分為二,一半回京,一半跟著時雍。
臨行,時雍讓他們帶了呂雪凝母女回京。
不論是不是被迫,呂雪凝殺害阿旺是事實,是此案的關鍵人物,而蘭氏也是此案的重要證人,須得一同到錦衣衛受審。
蘭氏自打那一撞整個人木木愣愣,半死不活的樣子,也不說話。
而呂雪凝默默地接受了時雍的決定,只是朝她笑了笑,輕問:“阿拾,我殺了人,會不會問斬?”
時雍目光微沉,握住她的手。
“有沒有罪,該不該受罰,最后都要由律法來定。不過,雪凝,你也別怕。你是受害者,殺人本非本愿,更何況,你殺的是惡人,算是行俠仗義。又協助了我們破案,抓獲了朝廷通緝要犯龐淞,這是大功一件,朝廷定會秉公處置,不會讓好人蒙冤的……當然,我也會為你求情。”
呂雪凝呆呆地看著她。
時雍朝她重重點頭,又摟了摟她,小聲在她耳邊道。
“去吧。若是趙敢判你重刑,我跟他沒完。”
呂雪凝身子這才松開,伏在她肩頭飲泣。
“謝謝你……阿拾。其實我不怕死,但我聽說,問斬是要游街的,我不想這事又鬧得人盡皆知,我不想再看那些厭惡的、嘲笑的、憎恨的臉……”
“我明白,我都明白。”
時雍在她后背輕輕拍著。
“身為女子,難為你了。但你相信我,會好起來的……”
出發前,他們便先行傳遞了消息回京。
因此,人還沒到,趙已然知曉。
此刻的錦衣衛衙門里,謝放輕手輕腳地走到趙的身邊,揭開茶盞,續了熱水,這才在煙霧裊裊間,望向趙那張晦暗不明的臉。
“爺!你該歇了。”
時雍一走,這位就像魂兒被抽走了似的,白日里忙碌起來還好,一到獨處時便這副模樣,孤孤冷冷,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趙果然沒應。
謝放又看他一眼,暗自嘆息,自言自語般道。
“郡主此番前去霄南鎮,抓了龐淞,了卻案情,已是大功一件。你說她還要留下來做什么呢?”
他以為趙不會回答,不料,他突然斜來一眼,拿起熱茶又輕飲一口,這才低低沉沉地道:“拿了覺遠大師的觀音符牌,她哪能就此收手?哼,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不鬧出點大動靜,哪里舍得回來?”
謝放微怔。
活了這么久,他還沒有聽趙這么評價過人。
雖說那“女中豪杰”幾個字,聽上去褒貶參半,但也是趙對時雍能力的認可了。
再想想,時雍卻也擔得起。
“爺,你說郡主準備干大事,是干什么大事呢?”
趙側目看他,目光銳利而冰冷。
“拭目以待。”
謝放道:“那我們要不要幫她一把?”
趙想了想,搓額:“不必了。吃力不討好。我若出手,她轉頭就得咬我一口。”
這說的是人么?
分明是野獸。
趙看謝放一臉怪異的表情,又是一道冷哼。
“這女人,與野獸無異。”
說罷,他拍拍膝蓋,幽幽嘆息。
bsp;“又要下雨了。”
“爺,你的腿又痛了?”
“嗯。”
“要不要給郡主捎個口信……”
趙身子微僵,轉頭冷冷剜他一眼,“去!把今日各坊呈報上來的疫癥紀要抱上來,本座要看。”
謝放無語看他。
“是。”
聽說時雍要在慶壽寺修行的時候,覺遠整個人都快暈過去了。
慶壽寺是和尚廟,雖說近來也接收了染上疫癥的女患者,可她們都不入后院,不進居處和和尚們雜居的禪房,但是,時雍不同,她一來就要了后面最僻靜的院落——覺遠自己住的那個院落。
理由很簡單,安靜,安全,安心。
覺遠一代高僧,急得氣血上浮,眼前發黑,有種白白修行了幾十年的感覺。
“郡主,后院皆是男子,多有不便。且郡主身份貴重……”
“不不不,我不貴重,我就幾十斤,倒是大師挺重的。”
時雍淡定地說著,表情那叫一個正經:“再者說了,大師是出家人,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紅塵皆無,又何來性別之分?諸法空相,無受、想、行、識,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男不女……多慮是詬,邪念是詬,便是我與大師住到一起,我相信旁人也不會胡亂嚼舌的。”
覺遠一口氣卡在喉頭,好半晌喘不了氣。
不男不女?
他萬般修行,自認待人接物已是練得氣定神閑,泰山崩于面而色不變,偏生就能被這女子氣得破功。
覺遠深深提氣,打個佛手,“阿彌陀佛……”
“善哉善哉!”時雍接上他的話,彎腰看著覺遠身側的小沙彌,溫和地笑道:“小師父,這院子,哪一處最為安靜呀?”
小沙彌看了看自家正在捋胡須的師父,朝左側指了指。
“好的。”時雍喜愛地上前摸這孩子的光頭,“帶我去安置吧。”
覺遠瞪神:“郡主……”
時雍莞爾一笑,“阿彌陀佛,多謝大師成全。放心,待我修煉出山,定會還你符牌和清白,還會讓你的賢名,再上一個新臺階。”
說著,她便帶著人走了。
覺遠身子一晃,差點站立不住。
慧光剛剛進得門來,一看這情形,趕緊上門扶住他。
“師父……你沒事吧?”
覺遠堪堪站穩,看著時雍的背影,覺得腦袋隱隱作痛。
“妖孽,妖孽。”
慧光一怔,左右四顧,“哪里有妖孽。”
覺遠這才驚覺把心里頭的想法說了出來,趕緊輕咳一聲,站立身子看著自己這個徒弟。
“不是讓你閉門思過,無事不許來我的禪院嗎?”
慧光慚愧地看著他,“師父罰徒弟禁足半月,已然屆滿。徒弟今日是來向師父問安請罪的?”
藏經閣的事情,覺遠當著趙和時雍的面兒沒怎么著,待他們前腳一走,后腳就將慧光禁了足。
本來是愛徒,也是年輕氣盛吃了女色的虧,覺遠心里已經諒解他,這么做原本只為端正寺規,殺雞儆猴。
奈何這會兒時雍一鬧,他正在氣頭上,再看慧光怎么都不順眼,更覺得這些事都是他惹出來的。于是,胡子一捋,便沉了聲音。
“是嗎?那回去再禁半月。”
慧光抬頭,嘴巴張了張,有些意外,最后沒有申辯。
“是。”
時雍要修什么行,覺遠一概不知,禪院的東邊幾間廂房全都撥給她和手底下那些人用了,覺遠自己住在主屋,平日里也不怎么能見著。
他心底里不想招惹這女魔頭,時雍也沒有問安拜見的打算,人雖住下來了,卻是相安無事。
不過。
時雍是安靜、安全,安心了,覺遠的麻煩卻一點不少。
霄南鎮嚴武師和阿旺珠案子破了,朝廷也貼了告示,將原委告知了鄉民,然后再三告誡,時疫當前,民眾應與朝廷同心協力,共克時艱,不許再為此聚集鬧事,更不可再傳播謠言。
然而,那個“觀音顯靈”的畫面無數人親眼看到,早已深入人心,豈是一紙告示和朝廷的告誡能讓人信服的?
一波又一波的人上得山來,找覺遠要說法。
畢竟,肯定了“災星降世,妖孽重生”的人是他這個得道高僧。
哪有只管說妖,不管降妖的?
你不出面,誰出面?
覺遠心里苦啊。
他怎么能說,妖精就住在他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