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街無人,日高云疏。
女子安靜地站著,白皙的小臉上一如既往地戴著面罩,黛眉美眸,楊柳細腰,一襲月白色的男子衣袍,頭發束冠,好一個翩翩少年郎,英氣又妖嬈,雌雄莫辨。
冬日天光并不分明,但她的五官卻清晰在眼前。
兩個人,四雙眼,隔著錦衣衛人群相望。
好一陣,誰也沒有說話。
馬車周圍的錦衣衛,如同一道寂靜的布景,靜靜地注視著他們兩人,一動不動。
趙眸若幽潭,許久,慢聲開口。
“怎么回來了,也不入府?”
聽到這話,時雍才從他的對面慢慢走過來,避開趙冷冽的視線,低頭摸了摸大黑,不冷不熱地說:“被侯府逐出府門的女子,未得命令,能輕易踏入侯府嗎?”
趙:“……”
幽幽一嘆,趙臉色未變,只有喉結有明顯的翕動。
“這是你家,你自是隨時可以回來。”
“哼!是嗎?侯爺那天可不是這樣說的。”時雍沒有給趙什么好臉色,表情淡淡地挪開目光,看向蹲在趙腳下的大狗,皺著眉頭訓道:“大黑,誰讓你回來的?走。人家不要你,你就這么厚的臉皮嗎……”
大黑吐舌頭,嗷嗚一聲。
“阿拾。”趙聽不了這樣的話,見大黑委屈地將下巴擱在他靴面上磨蹭,再看面前氣嘟嘟的女子,心里不禁柔軟一片。
“你想去。來找我便是,何苦……”
時雍瞇起眼,打斷他的話,“誰想去了?”
趙淡淡瞄她,“大黑想去。”
時雍哦一聲,瞥大黑:“想去哪里?”
趙暗自嘆息,“慶壽寺。既是大黑想去,那阿拾便前往吧。”
時雍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又瞥大黑一眼,慵懶散慢地輕嗯一聲,“勉為其難”地上了車,坐在她慣常坐的位置上,斜靠著車榬,也不說話。
大黑一躍而上,蹲在她的腳邊,看著趙。
趙沉聲:“啟程。”
“是。”
車馬徐徐而行。
趙見時雍衣裳單薄,默默將身上的披風脫下,披在她的肩膀上,一臉嚴肅地為她掖她領口,“不是帶了厚衣服入宮嗎?怎么穿得這樣少。”
時雍悶聲悶氣地拉緊披風,裹住自己。
“我不冷。”
趙看著她緊繃的小臉,“手比嘴誠實。”
時雍抬眼,“那我脫還給你?”
趙凝視著她,目光掃過她眨動的睫毛和那副佯裝鎮定如常的模樣,突然攔腰將人抱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不容她掙扎的束緊,按在自個兒懷里。
“這樣我們都不冷了。”
時雍不滿地哼聲,身子卻靠在了他的懷里取暖。
“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奉天殿。”
篤定的語氣,不容懷疑的質問。聰明如她,趙沒有否認,輕嗯一聲,又反問:“你知道我要去慶壽寺。”
“誰說的?”時雍不認賬,小聲道:“你以為我想跟你去么?我是回來找東西的。”
“找什么……”
時雍望過去,對上大黑的眼睛,“狗。”
趙側著臉,觀察她淡若尋常的小臉,嘴唇微勾,“你見過本座這么大只的狗嗎?”
“嗯。嗯?”時雍吃驚地抬頭看去,剛好撞在趙清冽的眼眸中,時雍低低一哼,又低下頭去,將身子縮在男人的懷里。
“我回來,不會破壞你的計劃吧?會不會讓你的阮娘子不喜,不肯再為你做事了……”
不咸不淡的語氣,掩飾不住的酸味。
趙抬高她的下巴,看著這一雙水霧似的秋瞳。
“本座的計劃,全與你無關。”
時雍眼睛微微一眨,“我不配在侯爺的計劃之內?”
“你這女子,明知爺的心思。”趙拉過她的手,扣在掌心,輕輕摩挲著,慢條斯理的說道:“我不會把你當成計劃。你便是你,你該是自由而快活的。”
時雍眼睛刀子似的看著他,“那為何攆我離府?”
這個攆字看來是撇不清了。
趙微嘆,“奉天殿上的事情,你既然都聽見了,該明白爺的心思。”
時雍輕輕瞄他,“不明白。”
趙低頭輕撫她的臉,“生死攸關。這一次,輕則革職查辦,下獄侯審,重則抄家滅族……你是我妻,是要福禍共擔的人。”見時雍仍是拿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自己,一副不高興的模樣,趙又捏了捏她的鼻子,待她不能呼吸了,滿臉怒容地盯著他,這才松手。
“東宮有云圳。我便有什么不測,他大可護你周全。至少,不受我牽連,掉了性命……”
怪不得那天黑著臉,讓嫻衣為她收拾行禮,說要讓她在宮中多住些時日。原來是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江山皇權白骨壘,天子一怒萬物枯。
奉天殿上的兇險,用“命懸一線”來形容并不為過。
時雍明白他的想法,只是,轉念再想,這豈不就代表他早就知情?
“從東廠查到慶壽寺開始,你就已然在布局。他不顧流言蜚語,不怕與東廠兵戎相見,一意將覺遠押解進京,便稟明陛下,由陛下在奉天大殿親審。就已經安排好這一切,若我所料不差,那本假的《血經》,如此輕易被白馬扶舟尋來,應是出自你的謀劃。若是不給白馬扶舟十足的證據,他怎敢在御前指責你謀反?若非到了生死關頭,覺遠又怎么會把這個隱瞞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公之于眾,當庭出口?”
趙沉眉看她,烏發凜目,鼻澀挺拔,盡顯風華。只是凌厲的雙唇微微抿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呵!”時雍輕笑,“這個真相要在奉天殿里揭開,也是你算計好的吧?奉天殿,奉天之命。”
時雍審視般盯著趙看了片刻,突然一聲低笑。
“看來所有人都被你耍弄了。包括我,還為此傷心了一回。”
“阿拾……”趙嘆息,“我沒有你想的那么神通廣大,凡事皆知。”
“只憑蛛絲馬跡,便能寫出一本接近真相的《血經》來。這已然足夠神通廣大了。你料準了所有人的反應。不論白馬扶舟是不是邪君,發現這種事,都容不得你,一定會趁機揭穿。而覺遠身負秘密,定然會出面護你。包括陛下……你若對這個帝王之心沒有足夠的了解,哪怕你是親生的弟弟,也是在冒險!連婧衣都在你的計劃之中,當初她與慧光的事,你一直在查她行蹤,卻許久無果,我還以為是錦衣衛的情報能力退步了,原來你在這兒等著她呢。還有東廠,你讓十天干劫取藥材,居然會留下把柄讓人察覺,我甚至懷疑起錦衣衛被東廠滲透……”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時雍暗咬牙槽。
“趙啊趙,我該說你極慧,還是該說你極狠?”
“阿拾……”
趙似要辯解什么,卻被一根纖細的手指封住了嘴。
“不必對我解釋,我都明白。”時雍朝他莞爾,眼睛眨也不眨地與他對視,展眉笑道:“只是下次,侯爺要把我托付給趙云圳這樣一個小屁孩之前,能不能先同我通個氣?”
趙拉下她的手,沒有言語。
其實,兩個人心里都清楚。依時雍的性子,一旦得知他會以身赴險,在奉天殿上走那么一出可能萬劫不復的險棋,怎會依言行事,如他所愿的離開無乩館,去東宮小住?
四眼相望。
時雍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而是似笑非笑地打趣。
“侯爺去慶壽寺卻肯帶我一同前往,看來已是胸有成竹了。”
趙瞇眼,露出一絲無辜又困惑的神色。
“不是某位夫人帶狗到侯府生事,強行上車的么?”
時雍挑挑眉梢,掃他一眼,不以為然地笑著轉過來,將雙手攬住他的脖子,硬生生將他拉得低下頭,這才眼對眼的小聲問:
“你要做王爺了?”
趙沉默。
“怎么了?”時雍笑瞇瞇地捧著他英俊的臉,左右端詳,“做王爺還不高興嗎?”
趙看著她,“我說不愿。你信嗎?”
信自然是信的,就是聽他這么說,時雍不免有些驚訝。
“既然你不愿意……為何又要設下此計揭開身世秘聞,逼得覺遠親口吐出那個真相?”
趙打量一眼她爍爍閃動的目光,低低道:“我從未叫過一聲爹娘。”
沒有叫過,心中會有念想有遺憾,那么,弄清楚這個真相更是他身而為人的權利。時雍心疼地看著他,又聽他道。
“只是我沒有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沒有什么殘忍不堪的秘密,也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相授受。他從來沒有被人拋棄過。相反,他是被所有人狠狠愛著的孩子。
真相雖然荒誕,但充滿溫情。
時雍莞爾,“你怨過嗎?”
趙想了想,搖頭。
“他們對我很好。”
不論是先帝還是甲一,都對他很好,他不缺父愛。雖不曾稱先帝一聲爹,但在他的心里,一直把永祿爺當父親一樣敬重。他拼死護衛這大晏江山,愿意遠征漠北,不管朝廷涼薄與否,都不曾有過半分枉想和動搖,便是因有心中這一份灼熱的牽掛。
“只遺憾,我娘……”
趙說到此處,神色微微黯然。
“我沒有娘。”
連假的都沒有一個。
甲一為他編了個娘親的謊言,他記了多年,一直想知道娘長成什么樣子,可惜,沒有畫像、沒有描述,腦子里空白一片,他從小就是沒有娘的孩子。
宮中的懿初皇后,在他心里的記憶,遠不如先帝來得清晰。
如今想來,懿初皇后每次見到他,都是極好極好的,眉眼彎彎,一次次說這個孩子長得好生漂亮,很愿意親近他,擁抱他,撫摸他。
是他。
一直抗拒。
他是個沒有娘的孩子,對這樣的溫情本能地想要逃離。沒有感受過娘的溫暖同,他能抵抗漫無邊際的思念。一旦感受過娘的懷抱,讓他如何在漫漫人生中去面對,他缺失的一角。
“有一次狩獵,我同趙煥比武。”
趙突然開口,喉頭微硬,聲音沙啞不堪。
“我雖也養在先帝爺身邊,但自小明白,他是皇子,我是臣子。我不能傷他,我得讓著。趙炔從小貪玩,不肯好好練武,偏好風花雪月。以他之能,自是打不過我。誰曾想,我已十分克制,謙讓,刀尖仍是滑傷了他的胳膊……見他受傷,我趕緊丟掉武器,站著,硬生生受了他一劍。”
“皇后從看臺站了起來,飛奔著朝我們跑過來。她很心痛、緊張……她走到了我們的面前,抱起了趙煥……看了看他的傷口,轉過頭來問我傷得如何?”
“我不知他是我的娘。當時,我羨慕,趙煥有娘。”
“趙……”時雍聽得心頭抽搐,難受地抱緊趙,情不自禁地放柔了聲音,“皇后她不知情。不然,她會抱你,會像抱趙煥那么抱你。不,他會更喜歡你,因為你那么好。”
“我沒事。”趙撫摸她的頭發,語氣輕描淡寫:“先帝夸了我,罵了趙煥。先帝說我小小年紀有大將之風,量可容人,意堅如鐵。訓斥趙煥心胸狹窄,非君子之道……皇后也訓了趙煥,說他不該在我丟刀后再刺我一劍,還說,山銳則不高,水狹則不深,說我是個好孩子,將來可拜相封侯為大晏建功立業……皇后痛罵趙煥,但她眼里的光,嚴厲、也溫柔。”
時雍垂下眼。
她懂,她都懂。
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情感,與外人是不同的。
對兒子再是嚴厲再是狠心,那也是愛。
對外人再是夸獎再是欣賞,也隔著深深的壁墻。
時雍抱緊他,在馬車的顛簸里,感受著同他共振的心跳。
“所以,你便聽進去了。成了一個量可容人,意堅如鐵,有大將之風的男人,一輩子的追求,就是封侯拜相為大晏建功立業,是也不是?”
趙沒有回答,目光和熙而溫暖。
“那年我九歲,云圳那么大。我記得她的腕上有一個透綠的鐲子。是熱的。”
他可能想到許多的往事,臉上有隱隱的笑容。
那往事,應是美好。
人的一生,不管走的是什么路,都會留在記憶里留下痕跡,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時雍無法去猜度趙內心對這段身世到底受到了何種傷害,只能陪著他,給他更多的笑容和溫暖。她相信,愛可以彌補人生的遺憾。
“趙,你看你成長得那么好。先帝和先皇后在天有靈,一定會很欣慰……”
“阿拾。”趙突然問她,“真的有異時空嗎?”
時雍微怔,看著他的眼睛,捕捉到那一抹期待,靜靜地點頭。
“有。”
“什么樣子?”
“有好。有壞。”
時雍微微一笑,慢慢圈住他的脖子,低聲道:“你的父母,可能就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趙嗯聲,眼皮徐徐垂下。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時雍擁抱他。
“我知道。他們也知道。從來沒有人想過放棄。”
趙沉默著,輕撫她的后背,有一搭,沒一搭。
兩個人心跳平靜。
身影仿佛凝固在馬車里,緊緊依偎。
仿佛忘了要去到何處,以為這便是天荒地老。
窗外的冷風,細碎的吹拂。
慶壽寺的鐘聲,就那么不期然地撞入耳朵。
“到了。”
天壽山早已入冬。
后山蕭瑟一片,落葉鋪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涼風拂過,冬意恰濃。
山寺鐘聲,響徹山谷。
香火裊裊飄向天際,全寺僧眾齊齊跪坐蒲團,吟唱佛經。
慶壽寺今日閉門謝客,在后山設壇祭祀,為師尊進香,卻全程有禁軍參與。從山門到寺院,每一道門都有重兵把守,看上去如臨大敵,不像是尋常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