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侍郎以頭額著地,重重磕下,身邊那兩個被繩索反剪雙手的司官和主事,更是嚇得瑟瑟發抖,整個人都癱在那里,不停求饒,眼淚都快要掉下來。
看得出,他們極是畏懼錦衣衛,畏懼趙,這個手段酷烈的機構在朝廷官員的心里,無異于人間地獄一般的存在。
這個案子涉及私改火器,事關重大,查起來定然會落在錦衣衛的手上。更何況,關系到趙自己,更是會從重從急處理。他們這些人無不是家眷眾人,有老有小的人,誰也不想因此家破人亡……
司官和主事的求饒聲,陣陣帶泣,聽著令人不忍。
而柴丘就著那個額頭觸地的動作,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久久不起,說了一句饒命,就再也沒有吭聲。
趙平靜地看著柴丘。
“本座記得,柴侍郎是光啟三年,陛下親點的探花郎?”
柴丘意外地抬起頭,目光一動。
“大都督好記性。下官確系光啟三年入仕。這一轉眼,已二十載。”
說到這里,柴丘不知想到什么,雙眼一閉,吸一口氣,再次將頭重重磕下去。
“下官愧對陛下——”
光啟三年是年僅十九歲的光啟帝第一次主持殿試,第一次在沒有先帝主導的情況下,選拔賢能人才。三甲皆由他一人欽定。如此,柴丘算是光啟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哼!”
趙不徐不疾地問:“如何愧對?”
這……
柴丘沉吟,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好一陣,才在趙灼人的目光里吭哧吭哧地道:
“陛下委下官以重任,下官卻未能報答陛下之萬一。在下官督辦的火器坊竟發生這等事情,下官……下官有罪。”
趙沒有說話,英俊的面孔微微低下,修長的手指慢慢地轉動著護腕,若有所思地看著柴丘,好一會,突然問道:
“柴侍郎家的大公子,娶的是張尚書家的嫡小姐?”
兵部尚書張普的嫡女,也是當今張皇后最小的一個妹妹,同樣出自張普的發妻荊氏。這層關系舉朝皆知,算不得秘密,可此刻趙冷不丁提出來問起,柴丘渾身的血液都冷卻了。
“大都督,下官,下官……”
他哽咽,說不下去。
趙沉聲,冷下了臉,“是與不是?”
柴丘再次磕頭:“是。”
趙淡淡哼一聲,“直言便是,柴侍郎這是怕什么?朗朗乾坤,何人還能來錦衣衛衙門堵你的嘴不成?”
眾人周知,兵部尚書張普因為陳淮一案被趙趁機奪了調兵之權,之后光啟帝病愈,他曾幾次上奏為自己鳴冤,皆被光啟帝睜只眼閉只眼的應付了過去。至今,張普在兵部仍是一個沒有調兵權的尚書。
但是,不能調兵,不代表沒有別的作為。只要張普沒有被革職查辦,他就仍然是國丈,是皇親國戚,宮里的張皇后雖然不受光啟帝待見,卻是后位穩固,誰人不懼他張家幾分,誰人又敢保證,他們有一日不會復而得寵,再掌大權?
畢竟趙家皇帝對女人都算不得狠心,張皇后再不濟也為光啟帝生了個兒子,看在小皇子份上,皇帝也要留些情面。只要張家人不犯大錯,便沒有人能隨便動得了他們。
不過,此刻的柴丘不這樣想。
他從趙的話里聽出了玄機,甚至決心。
“請大都督明察!”柴丘再一次拜下,“下官并無攀附權貴之心。吾兒當年被張家小姐看上,尚書大人親自上門提親,暗示有皇后娘娘的賜婚懿旨,下官怎敢不從……”
趙看著他額際的汗,手指停在護腕上,轉身坐下來,端起茶盞,垂眸淺飲一口,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一般,這個過程極慢,慢得柴丘的汗水終是滴落到了地面,才見他漫不經心地擱下茶盞。
“來人,把劉司官和陳主事帶下去。給本座好好地審——”
司官和主事一聽,當即嚇白了臉,磕頭不止...
磕頭不止。
“大都督饒命,大都督饒命,下官當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
“匠人不是下官找的,下官沒有受過賄賂,對他們做的事,一無所知。”
趙輕皺眉頭,擺擺手。幾個侍衛沖上來,直接拿人帶走。
柴丘仍然磕在原地,頭也沒抬,只一雙肩膀,繃得筆直。
趙自上而下地看著他,慢聲開口。
“光啟十九年,西川人林友之攜家眷入京投親,其妻被張華禮狎戲,不堪其辱投河自盡,林友之鳴鼓喊冤,卻慘死在大牢。此案在張尚書的打點下,最終以林友之行竊拒捕,被衙役失死為由結案。冤案難昭,林友之膝下尚有子女三人,可憐無依,親眷怕得罪尚書府,不敢收留,三個孩子被出家門,棲身破廟,沿街討食,最大的八歲,最小的三歲……是柴侍郎看不過眼,仗義疏財,差人送出京師,妥善安置。”
柴丘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大都督,如此秘事,你都知情?”
趙眼波不動,語氣淺淡不帶半分情緒,但聽上去卻比方才松緩了許多。
“柴侍郎在兵部,處處受張普掣肘,有親家之名,卻不得其心,有一腔報國心,卻無法施展……即便這樣,這些年來,柴侍郎也是做了不少好事。”
眼眸一轉,趙突然盯住他道:“就沖這點。火器之事,本座信你無辜。”
一句“信你”聽完,柴丘的眼淚倏地就落下來了。
“多謝大都督!”
方才司官和主事痛哭,他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多年為官,在張普治下,一直戰戰兢兢,早已看淡生死榮辱,雖是向趙求饒,無非只是懼其手段,怕家人受到連累罷了。
柴丘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私底下做的那些事情,趙全然知情,一五一十,時間地點,細節可聞。
這個人若要害他,只需向張普吱一聲,他早就死透了。又哪里留得到現在?
“下官感念大都督恩義,從今往后,但憑大都督差遣——”
趙道:“柴侍郎此言差矣,你不該聽從本座差遣,更不必向本座表忠心。你要效忠的人,是當今陛下,是大晏朝廷!”
柴丘怔住,看了趙許久。
“大都督教訓得是,下官明白了。”
他以為趙在他面前立威,是為了讓自己為他效命,受他所用。畢竟朝廷大員籠絡人心,都是這么做的。他看得太多,不知趙當真這么想,還是故意這么說,但事到如今,他只能順竿子往上爬了。
“大都督,不知眼下,下官能做什么?”
頓了頓,他又遲疑地道:“依下官所見,火炮的事情,司官和主事確實不知情。來錦衣衛前,下官已查過了,這兩個匠人,皆是由一個叫張掖的人舉薦,此人并無制造火器之長,卻在火器房做了十年主事,前不久才因傷了腿,告病在家……”
他在暗示,此事與尚書張普有關。
趙朝他點點頭。
“柴侍郎所言,本座自會查證。眼下柴侍郎什么都不用做,好人只須等好報即可。但眼下,恐怕還得委屈柴侍郎一些時日。”
一聽“委屈”,柴丘就知道趙要做什么了。
不過,既然是“委屈”,至少他的家人是能夠保住了。
柴丘吸一口氣,朝趙拱手拜下,“下官有瀆職之嫌,任憑大都督處罰。”
在柴丘被押入大獄的一個時辰之后,白執回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后跟著“十天干”的丙六,還拎回了一個體型瘦小打扮奇特的男子。
大步進入錦衣衛衙門,白執直接將那人丟在趙面前。
“爺,擲石示警的人就是他。”
趙皺眉看過去,時雍卻是驚得當即出了聲。
“這是……狄人部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