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丘字字句句振聾發聵,有理有據,奉天殿上,全臣仿佛看到百年張家盤根錯結的一株大樹轟然倒塌。
當著文武百官和哲布親王的面,光啟帝當即做出回應,令錦衣衛捉拿張普,徹查張普一黨,誓必連根拔起,不留遺禍。
柴丘的告發,讓這個臘八的酒宴突然就不那么香了。
趙當即告辭離席,自去辦差。
白馬扶舟興致卻十分的好,輕描淡寫干了一樁驚心動地的事,似乎猶為盡興,望著光啟帝幽冷的面色,又是一聲輕笑。
“陛下,這張家小姐聯姻不成,微臣還有一個人選。”
大殿里齊刷刷的日光齊刷刷投到白馬扶舟的身上。
光啟帝看著他就頭痛,又不得不耐心相詢。
“愛卿說說看。”
白馬扶舟望向哲布,說道:“定國公府嫡小姐陳紅玉。”
陳宗昶和陳蕭今日都在席上,一聽這話,陳宗昶放下酒杯就要站起來,卻見白馬扶舟眼風掃過來,臉上帶笑道:
“微臣方才出去更衣,無意間發現陳小姐似乎穿著哲布親王的披氅從御園湖畔過來……微臣以為,親王和陳小姐既有此緣,陛下何不成全呢?”
陳宗昶錯愕,喉頭的話生生咽下。
哲布出去時披的氅子,確實不曾穿回來。
光啟帝的目光掃了過來。眾目睽睽下,哲布淡定如常。
“廠督大人說笑了。本王多飲了幾杯,去湖畔吹風醒酒,恰好碰到明光郡主和陳小姐二人。本王與明光郡主和大都督皆是舊識,且本王也算得是郡主長輩,見她衣著單薄,便讓侍衛將氅子相贈。不曾想,竟隱些鬧了誤會。”
不待話落,哲布拱手向光啟帝施禮。
“是哲布行事不周,差點污了陳小姐清譽。”
他的頭又轉向定國公,略略一低,拿起酒杯。
“哲布自罰一杯,向國公爺告饒。”
二話不說他便將杯中酒飲盡,事情做得豪氣又大方,坦坦蕩蕩,既維護了陳紅玉的閨名,又不經意泄漏了私底下憐香惜玉的溫柔一面。
陳宗昶本是軍中之人,灑脫慣了,素來不喜歡與扭扭捏捏的斯文人打交道,哲布這話他聽得舒心又悅耳,當即斟滿酒,哈哈大笑著遙敬哲布。
“哲布親王性情中人,話在杯中,陳某先干為敬。”
陳宗昶一飲而盡。
光啟帝與陳宗昶自小一起長大,對他的心思看得明白,但未得他親口許可,自不會輕易把他的女兒外嫁,又怕他當成看中了哲布這個女婿,有了屬實,于是打幾個哈哈,讓李明昌上前為他們斟酒,說幾句漂亮話,自己也盡飲一杯,便借口不勝酒力,退出了奉天殿。
“李明昌!”
進入內殿,門一關,皇帝的臉便沉了下來。
“去!給我把趙宣來。”
連名帶姓,一看便知皇帝憋著火。
奉天殿上發生的事情,李明昌全程都瞧在眼里。從白馬扶舟提議賜婚張小姐,到柴丘上殿告發張普,大都督和白馬大人分明有些一唱一和,逼得陛下當場下旨。
對皇帝來說,這與逼宮沒有兩樣。
李明昌伺侍趙炔多年,看皇帝這火氣,心里沉了沉,低低應一聲“是”,連忙退下去傳令。
趙再次入宮已是一個時辰后。
光啟帝吃了一碗醒酒湯,臉色陰沉有些可怕。
李明昌候在殿外,看到他的身影一出現,連忙拂塵一甩,走上前去將人攔住。
“大都督。”
趙拱手:“李公公。”
李明昌回頭望一眼,低下頭,表情有些無奈。
“今日在殿上,大都督拂了龍顏,一會兒陛下若是說什么,你且聽著,說些能入他耳的,哄幾句,也就罷了。”
趙嗯一聲,“本座明白。”
李明昌換上笑臉,“大都督稍候,咱家這便去通傳。”
皇帝已經快等得五臟搓火了,李明昌一通傳,便叫了趙進去,然后把殿中伺候的人都屏退了下去。
李明昌擔憂地看了看這二位,小心翼翼退下,順便帶上門。
然后,不等他走遠,內殿便傳來光啟帝的數落和趙不卑不亢的冷聲應對。
李明昌嘆息。
說好要低眉順目哄皇帝的呢?
趙炔四平八穩地坐著,看趙垂手而立,姿態恭敬目光卻滿是冷淡的樣子,那火氣怎么都壓不住,無端往腦門里沖。
“你要辦張普,朕何曾有過阻止?只是要你徐徐圖之,務必把案子辦實辦牢,不可給人留下話柄。你可到好,大宴儀上,突然挾裹白馬扶舟發難,不給朕一點準備,不給朕留半點臉面,生生把朕架在火上,逼朕下旨拿張普,仿佛朕是一個縱容外戚犯法,不顧律法的昏君一般,非得你們使這樣的手段!”
這些年,趙聽過趙炔說過的最長的句子,都沒有這一句來得長。
當然,以前的趙炔并不會輕易在他面前發火。
該冷淡冷淡,該周全周全,進退有度,界限拿捏得很好。
像今天這樣關起門來對他潑口大罵,還是第一次。
只是——
皇帝有一點猜錯了。
并不總是趙挾裹白馬扶舟逼皇帝辦他的老丈人,而是白馬扶舟挾裹了他們。
但事以至此,趙無法辯解。
說什么都像是在狡辯。
而且,道雖不同,結果是一樣。
他令柴丘在午門外等候,原也存了散席后,趁光啟帝高興,要一舉拿下張普的心思。只是計劃被白馬扶舟打亂,并提前了而已。
光啟帝罵完人,見趙一聲不吭,氣消了些,冷著臉瞪他。
“你為何不說話?”
趙道:“臣無話可說。”
光啟帝的火氣又上來了,指著他道:“你就是不相信朕。不信朕與你是一條心要辦張普。敢情朕那日同你說的話,全聽到狗肚里去了!”
趙面無表情。
光啟帝哼聲,“自己拿張凳子,坐到朕面前來。”
趙抬頭,看他一眼。
“陛下!”
“朕的話是聽不見?”
“臣領旨!”
看著他一本正經地去拿凳子,十分老實聽話,光啟帝黑著臉又稍稍緩和了幾分。
在他看來,以前的趙是大晏權臣,是需要小心對待的人物,切不可依著自己的脾氣恣意發火,再不高興也要保持帝王之態。但現在的趙不同,那是他弟。
做事不夠周全,他做兄長的,自然是想怎么批就怎么批,掏心窩子的批,非得把他罵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