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刀戎稍頓片刻,仰頭飲盡一杯酒,這才又目光帶笑,幽幽地盯著趙。
“王爺可能不知道,那天死的人數以萬計,荼山下的幾個埋尸坑都盛不下,后來好多荼人的尸首沒有人收拾,都被禿鷹叼走了,下輩子也別想投胎做人了。哈哈哈哈。”
時雍心底微沉。
要知道,荼人十分重視喪葬之禮,荼人死后是要隆重地葬于崖上懸棺的,因為他們相信那樣會有來世,直接用土埋葬和讓禿鷹叼走尸首,對荼人來說,比殺了他們更令他們羞恥和痛恨。
時雍不明白刀戎這么說,當真是佩服趙,還是故意羞辱趙的殘忍,又或是別有所圖,心里涌起淡淡的不安。
而趙輕輕挽唇,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
“大人過獎了。誅殺匪類,為國盡忠,是我輩之人應盡的本分……倘若大人當年不是恰好在病中,想必也會跟本王一樣,披甲上陣,親殺敵。”
聞言,刀戎臉色微僵,似乎沒有想到趙記得當年的事情,稍顯尷尬。
“王爺說得不錯。老夫當年生的那場病,錯過了這次戰事,也沒有會一睹王爺風采,實在是一樁憾事。”
趙默默端起酒盞,瞇起眼睛慢飲:“赤地千里,硝煙如云,沒有什么可看的。大人最好還是不要有會看到。”
他說得平靜不帶表情,聲音卻幽幽涼涼,浸入肺腑如若警告一般。
刀戎神色變幻,很快又露出爽朗的笑容來,撫須大笑。
“王爺見識超群,果然非我等粗人可比,哈哈哈,到是老夫愚昧了,這一杯水酒,老夫為方才的出言不遜,向王爺陪罪。”
趙淡笑舉杯。
一杯又一杯。
時雍瞧得心驚肉跳,不著痕跡地看了趙一眼。
不料,眼角余光卻突然瞥見了朱宜年的臉——
他幾不可察地朝時雍搖了搖頭。待時雍要仔細看時,他已然垂下眼去,沉默地吃菜,就像剛才那個小動作,只是時雍的幻覺一般。
不肖片刻,酒宴又恢復了歡笑。
朱宜年卻在這時,默默地退了出去。
時雍又坐了一會兒,同趙交換一個眼色,突然指扶額,一臉緋紅地道:
“王爺,妾身好似……多飲了些,再坐下去,怕是要丟人了。”
趙看出她的示意,傾身撫著她的腰,突然沉聲,“謝放!”
謝放立刻上前,“爺!”
趙朝他使了個眼色,“還不讓丫頭來扶了王妃下去休息。”
謝放:“是。”
春秀和子柔就在門外,很快上前相扶,時雍一臉酒意的朝刀戎和朱弘濟告了謙,腳步不穩地退席出來。
院子里冷風陣陣。
山里的夜晚,氣溫低,風很大。
子柔為時雍系好氅子,春秀不住地埋怨。
“這些人真是粗野得很,哪里有不停地勸貴人飲酒的道理……”
“噓,你這嘴。少說兩句。”
“本來就是嘛……煩人得很。”
兩個小丫頭說過不停,時雍的腦子其實清醒得很,她四處張望著,昏暗的驛站院落,除了守衛不見旁人。
朱宜年退席出來,會去哪里?
時雍思忖著,在春秀和子柔的攙扶下往居住的廂房走。
剛到門口,突然看到一抹黑影在墻角張望,只一眼便消失不見。
時雍停下腳步,朝春秀和子柔示意一下,推開她們。
“你們不用管我,在這兒守著,我進去躺一會兒,王爺回來再叫我。”
春秀和子柔對視一眼,“是。”
時雍進了房間,沒有點燈,摸索著走到屋后,將那扇窗戶推開。
果然,朱宜年站在那里。
看了時雍一眼,他四下里望望,動作敏捷地翻窗進來,撲嗵一聲,朝時雍跪下。
“王妃……救命!”
這舉動和祁氏還當真是如出一轍。
時雍換起雙臂,懶洋洋看著他。
“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朱宜年慢慢抬頭,一張臉上滿是緊張,眉頭深深蹙起。
“王妃!請務必告訴王爺,如今的通寧遠,已不是昨日的通寧遠。刀戎心生妄念,早已與朝廷離心。而我父親,受那刀戎威脅,也是抽身不得……”
時雍瞇起眼,“你是說,刀戎會對我和王爺不利?”
朱宜年搖了搖頭,懇切地道:“刀戎未必敢對王爺和王妃不利……但刀戎麾下,收容了大量當年無家可歸的荼人,便是這驛站里,也不可計數,方才席上,刀戎故意說王爺當年屠殺荼人一事,又不停地灌王爺飲酒,以我對此人的了解,怕是居心不良……”
朱宜年說到這里,似乎有些遲疑,好片刻才又道:“刀戎背棄朝廷是早遲的事情,即便今日不會為難王爺,來日也一定會。”
時雍暗自心驚。
可是,她沒有表露情緒,只哼一聲,略帶嘲弄地道:
“一個負心薄幸之人說的話,我為什么要相信?朱宜年,你在這里挑撥離間,誣蔑朝廷命官,可有憑證?”
她聲色微厲,朱宜年果然害怕起來。
“沒有,我沒有誣蔑刀戎。王妃……我也不曾負心薄幸,我對不起繡娘,可我屬實有我的不得已。若非如此,我們一家三口,早已活不到今日。今日宜年斗膽闖入王妃房中,便是為了我和繡娘……還有我們的孩兒。求王妃,救我們一命。”
時雍瞇起眼看他。
寶相寺那個身懷有孕的女子,還有踮著腳掛紅綢的男子……
那般恩愛,相視皆是情意,如在眼前。
時雍道:“這么說,你和祁氏的事情,另有蹊蹺?”
一聽她說到祁氏,朱宜年眼眶明顯濕熱起來。
“王妃見過內子?”
時雍哼聲,并不多說,只問道:“你指刀戎有叛逆之心?可有什么證據?”
朱宜年躊躇片刻,似乎不知道怎么說起,好一會兒,他才咬了咬下唇,突然一狠心,將垂在袖中的右平舉起來,伸到時雍的面前。
“王妃請看,我的。”
方才酒席上,朱宜年一直是左吃喝,時雍并沒有注意過他的右,這時才發現,他的右上戴了一個套,只見他緩緩拉開,右的尾指中間有一道明顯的傷疤……
無須朱宜年再說什么,一股冷意已從腳底升起,蔓延至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