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歸燕劃過長空,飛入土堡。
土堡的屋檐下,有燕子們筑好的巢。漫天細雨里,乳燕欣喜地仰著脖子鳴叫,享受外面覓食的母親帶回的美食,“一家燕”其樂融融地團圓,絲毫也聽不見那一排排雜亂的腳步聲,也看不見來往的官兵,以及羊儀的吼叫痛哭、敖田的辱罵。
人世間的悲喜,果然各不相同啊。
時雍倚在軟椅上,看著土堡有別于其他地方的建筑,心事重重。
突然,大黑低低地吼叫了兩聲。
時雍低頭看去,“怎么了?”
外面的士兵腳步更重了,氣氛莫名有種緊張和急迫感。
大黑又叫,從地上跑起來,不停地舔舐舌頭,原地走動,顯得焦躁不安。
“汪!汪汪汪。”
時雍瞳孔微縮,溫言哄它片刻,不見收斂,側目對春秀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春秀應聲,出去不到半刻鐘就回來了。
“王妃,沒有什么事,官兵還在搜查土堡。”
時雍瞥一眼大黑,掌心摸著它的背毛,“有收獲嗎?”
春秀搖搖頭,“白大哥說,沒有什么發現。”
土堡隔音不好,對面走廊里的腳步聲傳過來,仿佛就在耳邊。
時雍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吧,崽,我們去看看。”
方才還焦灼不安的大黑聽了這話,立刻閉上嘴巴,乖乖地跟在時雍的后面。
時隔多年,大黑已經久不“工作”了,可它似乎沒有忘記身為一條“工作犬”的職責,聽到旁人找不到東西,它就焦灼。
“別急啊,崽,會讓你一展身手的。”
這陣子它又瘦了許多,時雍看著大黑精神抖擻的樣子,忍不住笑。
“看來你也是個閑不住,有清福都不會享。”
走出房間,時雍就看到了站在土堡另一邊的趙。
時雍打了個招呼,對白執道:“去,把羊儀給我帶過來,”
白執拱手,“是。”
送土司城之前,時雍已經問過羊儀那個鏡子和冠冕的由來,羊儀痛恨她到了極點,性子也犟強,無論時雍問什么,她寧愿死都不肯回答。
羊儀被白執帶過來時,嗓子都已經罵得沙啞,一雙眼赤紅得如同染血,看到時雍就啐了一口。
“小人,呸……我什么都不會說的,別妄想我會告訴你們什么。”
時雍笑一笑,“我只是讓你來看看我的神犬。”
羊儀哼聲,把頭扭到一邊。
時雍也不理會她,讓春秀遞上冠冕和鏡子,彎腰摸了摸大黑的頭。
“崽,嗅嗅。”
大黑搖了搖尾巴,在上面嗅來嗅去,神情開始興奮。
時雍瞥了羊儀一眼,發現她果然已經轉過了頭來,又恨又急地看著狗。
“去吧。”時雍拍拍狗頭,“看你的了。”
這兩年大黑的嗅覺有些退化,時雍對于它能不能找到刀戎的“窩點”不敢肯定。但是,羊儀喜怒形于色,她的表情卻騙不了人。
當大黑去到她的房里,或是別的什么地方時,羊儀眼睛里是掩不住嘲弄,似乎還想再辱罵她幾句,然而,當大黑靠近刀戎的房間時,羊儀的臉色卻全然變了,但還是努力地保持著平靜。
一直到大黑在刀戎住處的一個書架旁邊,反復地嗅,反復地轉圈,嘴里發出不安的聲音時,羊儀的表情越是難看了幾分。
時雍讓白執將羊儀帶過來。
“打開吧。你父親犯的事你沒有參與,只要配合朝廷清查,我可保你性命無憂。”
羊儀下意識地忘了去否認,朝時雍呸的一聲。
“你休想。我再也不會信你的鬼話,你是個大騙子。”
時雍看著她,揚了揚眉:“你以為你不動手,我們就打不開嗎?不。我們仍然會想辦法打開。只是,等我們打開它,性質便不同。羊儀,這是你最后一個主動的機會。”
羊儀咬牙切齒,雙眼怒火沖天。
“別做夢了,我沒有那么好哄。有本事你打開啊,找我作什么?哼!小人。”
翻來覆去就會罵這一句?
時雍似笑非笑:“你不怕死?”
羊儀惡狠狠地瞪著她,那表情如刀戎如出一轍,只是雙眼通紅,看著更為揪心。
“死有什么好怕的?我阿嗒死了,二哥沒有了,我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
時雍嘲道:“你還有大哥。敖田。你不怕死,你不怕他死嗎?這是你們家最后的男丁了?嗯?”
羊儀瞳孔倏地收縮,下意識閉上嘴巴,謹慎地看著時雍。
時雍道:“你生下來母親便亡故了。刀戎待你如掌上明珠,兩個哥哥也是萬般寵愛,生恐你受一點委屈,這份恩情你放得下嗎?羊儀,大勢已去,你守著父親的遺物改變不了什么,但是你主動投誠,卻能為你們兄妹留下活命的機會……”
她說得不徐不急,羊儀的臉色卻寸寸灰白。
“你說話算數?只要我幫你,便可饒了我大哥性命?”
時雍瞇了瞇眼,柔聲道:“我保證。”
刀戎是西南地區最大的土司,趙原本就沒有想過要殺他,是朱宜年故意為之。眼下,刀戎和二兒子雙雙亡故,就算是為了曾經助大晏清算廢帝的刀家老太公,也一定會留它一條血脈,敖田絕不可能被誅殺。
羊儀空洞的眼里劃過剎那的神采,轉瞬消失。
“你如何保證?”
這姑娘學聰明了。
可是,卻以這樣的代價。
時雍有些唏噓,轉頭看向白執。
“叫王爺來。”
見羊儀發愣,時雍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信我。但錦城王的保證,想必你能入得耳?”
羊儀沉默。
時雍輕飄飄幾句話就說服了羊儀,旁邊的侍衛們心里都無不贊嘆。
一刻鐘后,羊儀得到趙“不殺敖田”的承諾,親手啟開了刀戎那個藏在書架后置了重重機關的地下寶庫。
看著里面閃爍著耀眼光芒的金銀珠寶,羊儀渾身顫抖地撲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
她的嗓子已經吼不起來了,聲音啞得像老樹在風中的沙沙作響,悲凄萬分。
“阿嗒……女兒不孝,是女兒害了你……”
“女兒不該相信那個男人的鬼話,女兒后悔不聽你的勸告……”
“他說他喜歡我,阿嗒叫我不要信,我不聽話……他說他為了我要拋妻棄子……阿嗒說這樣無情的男人,不能要……女兒傻傻著了迷……阿嗒呀……你回來吧……”
“女兒往后要聽你的話了,阿嗒呀……”
時雍站在羊儀的身邊,默默彎腰,遞了張手絹,被羊儀一把揮開。
落在地上時,她又撿了過來,胡亂地擦起了眼淚。
時雍沒有說話。
那天,在黃蠡小鎮,祁氏告訴她,是朱宜年被女人勾走,拋棄了他們母子。雖有主觀因素存在,但從祁氏的話里來看,朱宜年也不是個好東西,后來朱宜年推翻了祁氏的說法,告訴她,自己是被迫的。如今羊儀的話,又是另一番說法。
“那個孩子,朱宜年的孩子,是誰從祁氏手里搶回來的?”
羊儀愣了愣,抬頭看了時雍片刻,哽咽道:“我阿嗒。”
原來如此。
羊儀道:“我阿嗒一直信不過朱宜年,怕他負了我……這才扣留了他的孩子……”她癟了癟嘴,不無傷心的道:“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騙了我,殺了我阿嗒……嗚嗚……”
時雍問:“孩子在哪里?”
“不知道!別問我。”羊儀用力吼完,嗓子更啞了,過了片刻,泣聲道:“在我姆姆家里,好生教養著。”
這個時候,刀戎藏在寶庫里的東西已然全部被啟出來,一件件堆放在大廳里,正讓人清點造冊。
其中,大部分是建章帝留下的金銀財寶,不乏宮中帶出來的龍袍、玉璽等物,還有少部分是刀家祖上留下的財物。
趙將大部分財物充公,一并收納好準備運往京師,另外那一部分屬于刀家祖上的遺物,留了下來,全部交還給了羊儀。
“刀戎已伏法,不連坐家人。通寧遠一事,本王會據實上奏。敖田能否繼任土司一職,由陛下定奪。在圣旨下達之前,土司城一應事務由督撫朱弘濟代為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