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年死亡的消息,時雍是在回到錦城的第三日得報的。
離開土司城時,趙留下了庚二和庚六,暗中監視他。
可是,蘇醒后的朱宜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對繡娘和孩子極為依戀,不僅不記得葫蘆寨發生的事情,就連對羊儀這個人都極為陌生。當他從別人嘴里得知自己曾經為了與羊儀在一起,拋妻棄子那一段荒唐的經過后,整個人震驚又困惑。然后,他面對長吁短嘆的父親、沉默寡言的兒子、冷漠疏遠的妻子,郁郁寡歡,最終沒能熬過去,沒過幾日就死在了土司城。
庚六稟報的時候說,朱宜年死前拉著祁氏和兒子的手,淚流滿面地哽咽著,一遍一遍地抱歉,一遍一遍地悔恨,也一遍又一遍地懷疑那個失心瘋的朱宜年到底是不是自己。
他是帶著濃濃的不甘離去的。
最后的遺言是對祁氏說的,“繡娘,上次我是如何負你,我當真不知。這次……我是真的要拋棄你和環兒了。容我先走一步……在那邊等你。”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雍,時雍當天晚上沒有進食,一個人在房里沉默了許久。
她有一種感覺,這個死在土司城的朱宜年,確實是祁氏曾經那個恩愛的夫君。
是以前的那個朱宜年又回來了。
很顯然,葫蘆寨那天朱宜年倒下去,邪君便已經離開了宿體。
這個認知,推翻了她以前的認知,讓她無比恐慌和無助。
從前,她認為自己能在宋阿拾身上重生,是因為宋阿拾死去,這個宿體的本尊已然不在了……
可是如今細想,她為何不在時雍本體上復生,為什么會選擇宋阿拾?還有那個邪君,既然他“不生不滅、神魂永在”,為什么要頻繁地更換宿體?除了逃避追捕以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原因么?為什么他不直接在符二,或者在以前的無為身上再次復生?那樣,就不會有楊斐假裝無為的事情發生了,分明對邪君更為有利……
為什么邪君離開宿體后,白馬扶舟仍然好好地活著?
為什么邪君離開宿體后,朱宜年又活了一陣?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也許徹底死去的宿體,他們無法寄居。
這個想法,令時雍心驚肉跳。
一個人坐在房里,她只覺得天眩地轉,頭暈胸悶,骨血里仿佛都浸入了驚恐和慌亂——
如果有一天,宋阿拾回來了,那她,還是不是她?
那她,又是誰?
她和趙,又當如何?
屋子里沒有點燈,趙推門進來,只覺滿屋清涼,沉寂一片。
“阿拾?”
他皺了皺眉頭,慢慢走到時雍的身邊,摸了摸她的額頭,一手的汗意。
“怎么了?身子哪里不妥?”
說著,他便轉身要去點燃燭火。
“王爺,別!”時雍猛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他,從背后死死束著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脊背上,輕聲道:“別走。”
趙沒有動,低頭看了看腰間的小手,慢慢覆上去,解開她,“怎么了?”
時雍沒有回答,安靜地垂著眸子,身子隱在陰影里,看不分明。
唉!趙幽嘆一聲,轉過身端詳她片刻,彎腰將渾身冰冷的女子抱了起來,坐到臨窗的那張紫檀木雕花大椅上,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著她蒼白的小臉,低低道:“從通寧遠回來,你便魂不守舍。是這陣子太累,還是兩個小的太鬧?我回頭讓萇言不許再來吵你……”
時雍搖了搖頭,將頭擱在趙的肩膀上,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那一種心慌氣短氣血翻涌的暈眩感漸漸地退去。
“光啟十二年,將軍墳被盜墓賊啟開,發現鎧甲和鏡子,還有那一句‘天機開、荼人來、瑞鳳起、大晏滅’,一定不是無端出現。”
趙低頭望著她,見她目光飄忽,再品這句突如其來的話,眸底幽暗不少。
“阿拾是說,始作俑者,便是邪君?”
時雍眉頭微蹙,“我是這么想。可又有些不通——”
稍頓片刻,她讓自己冷靜下來,“既然邪君與我同來大晏,算算也有二十多年的光景了。為什么以前,他沒有犯上作亂?非要等到我……以前的那個我故去之后,這才現身,大鬧天下?”
趙沉默半晌。
“危闌計劃,布局深遠,非一日之功。再有——”他托起時雍的下巴,在她唇上輕吻一下,低低道:“阿拾聰慧正直,超群絕倫。有你在,他恐有掣肘,怕是會謹慎行事。”
聽他說阿拾,時雍別扭了一下,笑道:“我哪有那么厲害?他若當真顧及我,就不敢在我面前掀起風浪了。”
趙環住她,低聲道:“最初,他未必知道,阿拾就是你。”
時雍:“我有這么厲害嗎?”
“厲害。”趙似笑非笑,吼孩子似的溫柔道:“不過,他對你有所忌憚,也許緣于你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同一個地方知根知底,讓邪君心生忌憚?
這么分析,確實不無可能。
時雍點點頭,“話雖如此,可我心中仍有許多疑惑未解。既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真相令我失望。”
趙輕撫她后背,寬慰道:“一切無有真,不以見于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阿拾,人生無畏,即見如來。”
時雍啞然看他,默默點頭。
前路未卜的感覺讓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虛弱,四肢厥冷,無力至極。
“趙大驢。”時雍靠過去,雙手抱緊趙的腰,低下頭去,聲音說不出地低落,“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我了,你怎么辦?”
“說的什么傻話?”趙摟住她,低頭看來,“你就是你。不管什么樣的你,都是你。”
時雍聽出他根本就沒有領悟到自己的意思,心底莫名更堵了,垂眸道:“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思。”
趙凝視著她,聲音溫和,“你告訴我,我就懂了。”
“我——”
話到嘴邊,望著趙擔憂的雙眼,時雍又說不出口。
因為一個未知的可能,去增加趙的心理負擔,這不是她愿意做的。
“我沒有什么心思。”
趙瞇起眼來,瞬也不瞬地盯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