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破……”
“不立……”
遼闊的海面上,驟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旋渦。這旋渦起初只是一個小小的孔洞,倏忽間越卷越大,一轉眼竟似要將整座海域都吞下去似的。
片刻之后,這一幕竟已成真。
整片海竟然順著這旋渦深陷下去,消失不見!
轟隆隆的滾動聲音終于消止之后,偌大的一片海完全不見了,化作空蕩蕩萬里無垠的洼地。
而這洼地中央,僅有一個人形。
一道凝實的身影。
看那眉眼依稀,竟似與先前被玄武吞食的滄海君一模一樣。
這身影在這空間之中靜靜站立了半晌,似乎在回憶什么,而后,才一步踏出。
半空中忽然波紋蕩漾。
他一步踏出,竟來到了這面空間之外。
啪嗒。
一個帶水的腳步聲響起。
這是一個寬敞的房間,房間一的面墻上掛著一幅寬大的畫卷,先前畫卷中曾有一片海水,如今卻全都不見了。
變成了一幅空白的畫面。
房間中另有一位白袍少年,他跪坐在地,見那身影從畫卷中走出,他激動地深深俯首。
“恭迎主上回歸。”
那身影淡淡地看著他,忽爾一笑,“不,先前那個滄海君沒有回來。”
“嗯?”少年抬起頭。
就聽他又道:“回來的是一個……成就了陸地神仙的滄海君。”
“啊?”白袍少年眼中頓時露出興奮之色,“主上……成功了?”
“也不能說是多成功吧,畢竟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外……我至今也想不清楚為何玄武會對我突下殺手。只是……在被玄武吞噬的那一刻,我才突然醒悟。”滄海君目光沉凝。
“還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好地斬盡執念呢?那一刻,突然什么都消失了。”
“那些執念,大概隨著那具肉身一起消亡了吧。若是有靈,又或許會飄蕩到哪里也說不定。”
“多虧我當年不厭其煩將畢生積蓄的海量真氣,在秘境中匯聚成了這一座真氣之海,又將一縷神魂根植其中。”
“如若不是有這海量真氣續命,即使我一靈不泯,熄滅也是遲早的事,更遑論突破。”
“這一道后手,當真救了性命。”
滄海君緩緩說道。
到了這種大能境界的人,通常都會準備一些保命的手段,尤其是他這種心機深沉之輩。
“主上如今成就地仙,再潛心謀劃,東山再起也是易如反掌之事!”白袍少年激動說道。
“還差一點。”滄海君搖了搖頭。
“什么?”
“我的肉身已經不可能尋回來了。”滄海君沉聲道:“我需要一具新的肉身,沒有肉身,即使陸地神仙的神魂,也是風中燭火。”
“主上想要什么樣的肉身?”白袍少年問道:“是奪舍仙體,還是用天材地寶重塑身形?”
“呵。”滄海君又笑了下。
“若是以前,或許我會那樣做。但是……現在我已經見過世上最好的皮囊了。”
“旁的我都不要!”
今日是衛將離的首秀。
李楚原本是很想去看的。
但觀里其他人極力勸說他留了下來。
不為別的,實在是現在他身上背的仇恨值太多了。如果每個人頭頂都頂著名字,那李楚的名字一定是紅色的,打死都不犯法那種。
雖然他第一時間就向朝天闕提出訴求,希望能將花綺羅的案子發個通告。但是現在還涉及到一個神魂歸位的事情,沈明和王阿儀都被牽扯進來,“花綺羅”這個身份的死活尚無定論,所以也沒法給公眾出一個確定的說法。
所以他只能在觀里靜靜地等。
還好師傅派他來神洛城的最初目的,那個余七安一直聲稱是自己兒子的郭小寶已經救了下來。
只是那孩子尚未蘇醒,楊夫人帶著他與那些玄陰之體的女子一起,去了城外的懸壺山莊,請名醫為他們診治,想必是沒有大問題的。
也可以暫時安心了。
由于先前的一些輿論勢頭,衛將離的這一番首秀觀看人數破了新高,人氣幾乎比首日謝師容亮相的時候還要旺。
其中未必沒有李楚“一點”功勞。
整座德云分觀,除了觀主沒來,全都來給衛將離加油了。
尤其是杜蘭客,他舉著一面寫著衛將離大名的旗幟,站在一群衛將離的鐵桿擁躉當中,高高揮舞著,賣力的仿佛眼前已經看到了一個盛滿水的浴桶一般。
上一個表演結束之后,周遭就已經想起了呼喚將離姑娘的聲音,音浪一浪高過一浪。
可是等了片刻,卻還是沒見到衛將離出場。
現場漸漸騷動起來。
后臺中,蘇婉急匆匆沖進姑娘們整點妝容的房間,喝問道:“將離呢?這么多人等著,為什么還不出場?”
“將離姑娘剛剛已經出去啦。”
陪伴衛將離來的小丫鬟怔了怔,連忙答道。
“出去了?”蘇婉眉頭一皺,一陣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果然,很快就有人遞上來一封信。信不知是誰送過來的,指明要交到蘇婉的手上。
信上的內容也很簡短。
想要衛將離平安,就讓李楚到天祿峰來。
蘇婉眼前一黑。
又來。
李楚綁架衛將離去威脅陰氏,現在別人又綁架衛將離來威脅李楚。
這算什么?
綁架大接力嗎?
合著衛將離就是一根接力棒唄。
頭痛歸頭痛,她還是第一時間派人把信送到了李楚手上。不論其他,如果要救人,她還真是最放心李楚。
天祿峰頂。
滄海君就靜靜站在那只剩半座的山峰,等待著。
先前小和尚一掌佛手印令他狼狽不堪,連帶著壓塌了這半座山峰。現如今的滄海君如果再遭遇那一掌,絕不會躲避得那么艱難。
他雖然沒有如預想中那般斬盡大執念成就陸地神仙,但莫名經過一番不破不立的重塑,境界依舊暴漲。
只是沒有肉身,一身修為終究只能發揮出十之六七。
畢竟他不是那種專修神魂的大能。
在他的愿景中,既然要找肉身,那就一定要找最好的。
此前見過的肉身中,最上等的自然非那小道士莫屬。
年輕、英俊、天賦卓絕……
先前他還對李楚百般忌憚,不愿意與他碰撞。可是此時,他卻不怕了。
既是因為他已經成就地仙,也是因為他已經死過一回。最重要的是,經歷先前的那些事,他覺得他已經找到了李楚最大的弱點。
足以致命的弱點。
雖然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以為自己發現了李楚的弱點……但他可以確定,這絕對是最后一次。
因為這一次,他們之間必定只有一個能活。
就在他靜靜思考的時候,李楚來了,一道飛火流星……火急火燎地從神洛城飛趕過來。
李楚不能不急。
在他心中,無論是衛將離的安危還是什么別的,都不容許出任何事情。
沒落地,他就鎖定了那道身影。
心中還稍微詫異了一下。
畢竟他是親眼看見滄海君的“召喚玄武吞自己”,此時見他從玄武口中逃生,自然頗為意外。
但立刻又發現原來他只是一道神魂虛影,便猜到中間可能是發生了一些變故。
無論如何,還是衛將離重要。
轟——
李楚落在滄海君面前。
兩個人相距幾丈距離,平靜地對視了一眼。
李楚沒有時間跟他扯皮,開門見山道:“將離姑娘呢?”
“她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滄海君微笑道:“我還是猜不透你的手段,為了保險起見,我讓我的手下帶她藏在別處。如果你不與我好好談話,那她就難免要受一點苦楚。”
“你想談什么?”李楚徑直問道。
“我想與你談一場交易。”
滄海君看著李楚,目光貪婪。
“我要你的身子。”
“嗯?”李楚眉頭一皺,想也不想地斷然拒絕道:“這絕不可能。”
“縱使丟掉性命,你也休想讓我……”
滄海君看著李楚滿臉抗拒的表情,抬起手來,“等等,你是不是誤會了……”
他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將衛將離放還給你。但你,要主動將全部元神抽離肉身,把你的肉身讓給我。”
李楚臉上的憤怒這才緩緩消解,面露沉吟之色。
片刻后,他沉聲道:“說是交易,但你這就是打劫。”
“我不否認。”滄海君坦然頷首,“但我絕對遵守承諾,一定不會傷害她。而且我也知道,你一定會答應我。”
“哦?”
“你最大的弱點,就是太愛多管閑事了。”滄海君搖搖頭,眼中滿是洞徹的光芒,“你看似冷漠,但是可以為了毫無關系的人不惜一切,對所謂的‘慈悲’和‘道義’比誰都在乎。何況是與你有些交情的人,你絕對不會吝嗇犧牲一具肉身,對吧?”
李楚目光直視著他,半晌,才點了點頭,“可以。”
滄海君眉眼一揚,抬手道:“請!”
李楚也不啰嗦,雙目微瞑。
轟——
對于元神離體的法訣,他已經頗為熟練。
霎時間,元神就已經脫離肉身,懸于半空。
事實上,對滄海君來說,奪舍這樣一具強者的肉身,反而比隨便找一個凡人奪舍更加容易。
因為修行過神魂的強者可以主動將元神退出身體,這樣可以保證肉身沒有抵抗。
若是一個不會元神出竅的凡人,自身神魂在軀殼內稍微抵抗,也會令他一個陸地神仙的神魂覺得頗為棘手。
李楚的元神出竅以后,暫時沒有遠離,而是灼灼地看著滄海君。
滄海君也心領神會。
他揚指虛空一劃,咻的一聲,當空劃出一道裂隙,從那裂隙中走出一位白袍少年,押著一身盛裝的衛將離。
她正是即將登臺,被人忽然劫掠至此。
見到李楚,她立刻驚呼一聲:“小李道長!”
滄海君輕輕點頭,那白袍少年便放開衛將離,任由她跑向李楚。
衛將離跑到李楚身邊,忽然愣了下,看著李楚懸空的元神與閉目的肉身,一時不知道該奔向哪個。
“到這邊來。”李楚的元神冷靜地揮揮手。
“哦……”
衛將離趕緊小步跑過去。
在這個當口里,滄海君已然飄然入駐了李楚的肉身。
轟——
當他的神魂鉆進這具肉身,并睜開眼的那一刻,只覺腦中轟然一聲巨響,仿佛有巨大的風暴在體內醞釀。
這是什么?
這是人類的肉身?
滄海君一時間居然呆滯了。
這是怎樣的感覺啊……
平靜、浩瀚、充滿力量,每一絲力量都足以爆炸,卻又如此馴服。圓融、平滑、順暢,真氣在體內的運行如此順利。
氣血運行嗡嗡嗡的聲音如果放出來,足以炸響幾條長街!
他曾經那具斬衰境巔峰的肉身已經足夠強大,經脈近乎全開,可是和這具肉身比起來。
那就是一具破爛。
在這具身體里,他甚至感覺自己稍微一發力,就能竄上太陽!
更高、更快、更強!
這一刻。
哪有什么陸地神仙,我就是真的神仙!
什么天生仙體,在這具肉身面前,統統都是大路貨。
他的野心在一瞬間就難以抑制地膨脹了起來。擁有這具肉身,他覺得自己就是天下無敵!
什么天南江容易、西北童無敵……
中州皇極、魔門羽帝……全部單手鎮壓!
哦羽帝是自己人。
那也不管!
鎮壓就完事兒了。
十大神獸也未嘗不能碰一碰。
尤其是玄武那個反骨仔,四象之一又怎樣,見到這具肉身也要知道怕!
等等……
提起這個。
滄海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先前玄武忽然反水,轉頭吞噬自己,會不會就是怕了這小道士?
對啊!這樣的肉身顯然不可能是天生的,能煉出這樣一具仙人體的人,自身該有什么樣的修為?
這樣的人……真的會有弱點嗎?
他猛地回頭看向李楚。
就見李楚的元神之前,懸著一把燃火的飛劍。
“交易結束。”
小道士面對著自己的肉身,冷冰冰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剛剛還在感覺自己天下無敵的滄海君,竟忽然察覺到一絲熟悉的危險。
他忙后撤一步,驚疑道:“這可是你自己的肉身,你不會忍心毀壞它吧。”
李楚沒有回答。
只是冷冷地注視著他。
眼中滿是死寂與冰冷。
仿佛心中有濃郁的絕望,幾乎要從眼神中流淌了出來。
“將離姑娘的首秀,已經來不及了。”
“你的罪孽……”
“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