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王走得很安詳。
當看到那彗星劃破夜空而來時,他的心中閃過許多念頭。
曾經愛過的人與殺過的人,曾經經歷過的歡樂與難避免的挫折。還有那年夕陽下的奔跑,那是他曾逝去的青春……
反正也不知是怎的,似乎是福至心靈,他突然就意識到這道彗星是奔著自己來的,也仿佛是有聲音在耳邊說,時辰已到。
他心中驀然升起了一種……一段劇情結束時作為大反派該有的自覺。
我,該去死了。
雖然有些許的不甘心,但是他這本體的修為其實并不強,更何況,對面那代表正義的小道士……
太特么賴了!
隔著幾萬里這小破符還能用的啊?隔著幾萬里還真能用飛劍狙我的啊?隔著幾萬里還真特么讓人躲都躲不開啊?
我……
咻——
紅芒落在雪山頂上,精準地射中了還想激烈地說些什么的木人王。
但消失的又不止是木人王,而是整座龐大的雪山。
是的,彗星落地,自然不止一個人遭殃。那經歷了漫長航行而來的赤色蛟龍,一經落下,便吞噬了身下的一切,瞬間將雪山鉆透了一個中空的孔洞。
而脫離了李楚過遠以至于沒有受到足夠壓制的力量,也充分地爆發了出來,像是一座火山從冰雪內部噴發出來。
隆隆隆——
一聲震徹冰雪天地的巨響轟鳴過后,還有綿長的仿佛滾滾雷聲的震響,因為隨著那巨大的爆炸,不止是這一座雪山迅速消融、消失。周圍的幾座巍峨雪山也開始了盛大的雪崩,在這無人煙處上演了一個巨大場面。
而后大地開始塌陷,群山開始滾動,山頂的冰雪如同末日的野獸一般四散奔逃,滾落下去。
一萬年也不會有什么大變動的極地。
一夕之間,天塌地陷。
將時間拉回到片刻之前。
其實這極地之中也并非沒有任何人類居住。
在這里的群山之巔,有一座被命名為“大雪山”的所在。世上的雪山很多,但大雪山只有一個。就像世上的劍修很多,但赤眉者也只有一人。
十二仙門之一,北極劍宗大雪山。
大雪山巔坐著一位生著烈火般眉毛的老者,赤眉劍圣。
若說世上道行第一者,大概很多人不會有什么概念。若說世上戰力第一者,肯定最多人會選擇西北童無敵。而說起世上劍道第一者,肯定最多人會選擇大雪山上的赤眉劍圣。
他的輩分很老,百余年來坐守枯山,大概不會比白龍寺的小和尚年輕幾歲。
一襲白袍,白發白髯,只有兩縷赤色長眉。眉毛下面,是深邃而明亮的眼神,目光像是兩把鋒利的劍,出鞘近兩百年,未曾學會收斂鋒芒。
在他的對面,很近的另一座山峰,中間隔著一道深深的鴻溝,上面坐著一位中年人,寬袍大袖,身前立著一把劍刃寬大的六尺劍,鏡面般清亮的劍身倒映著他不悲不喜的面容。
赤眉老者與立劍中年,就這樣在這相對而立的兩座峰頭,坐了七天七夜。
事實上,這本來是一座山峰。
是因為兩人的對峙,而被活活分割開來。
天地間似乎有著什么無形的巨力,將這山峰劈成兩半,并越推越遠。
“哈哈哈!”
良久,赤眉劍圣方才朗聲笑道:“百里孤星!你我劍意碰撞七日,如今你已立劍于此,也只不過是與我相當。若是我再抽出劍來,你又如何抵擋?依我看,不如你還是像往年一樣投降算了。”
“劍圣前輩,倒也不用施這攻心之術。”
對面的中年人聞聽此言,似乎也就是怡然不懼,坦然地望著對面老者。
“我祭煉了兩把劍,而前輩你只有一把。我此時將夜龍劍先立,依舊留有后手。而你若是將赤霄劍立起,你可還有后招?”
“管你什么后招先招,我無招便能勝你有招!”赤眉劍圣年齡雖大,但脾氣卻似更爆裂,受不了激,登時橫眉道。
“劍圣前輩,人間劍道第一,如此大的名頭,可不是口舌相爭就能拿下的。這一次比拼還有得看,咱們走著瞧就是了。”
“哼,你這娃娃也配與老夫比口舌?老夫的口舌功夫當年若是讓你奶奶見識過,現在說不定你就是我孫子!”赤眉劍圣又笑道。
中年人一陣無語。
當一個足夠老的家伙不講素質的時候,你還真拿他沒什么辦法。
實際上,他的名字在河洛也算得上是響當當的。
朝天闕現存的蟒袍里,他當得起前三,而且年紀最輕,是當今最被看好有可能成為朝天闕主人的存在。
只是由于他向來崇尚韜光養晦,不喜與人爭斗。所以天下人很少知道,其實他從二十年前就已經改修劍道,并且十年間就已經有資格與赤眉劍圣爭一爭人間劍道魁首的位置。
之后這十年,他每一年的起始,都會來到大雪山與赤眉劍圣好好斗一番劍意。
赤眉劍圣性如烈火,最好與人賭斗,自然不會怯戰。
前十次雖然都是他贏了,可百里孤星的劍道修為也是突飛猛進,時至今日,已然有了穩穩與他分庭抗禮的氣勢。
赤眉劍圣決計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如果他失去了人間劍道魁首的位置,不止是他一個人失去虛名,那也將代表著大雪山劍道圣地的位置也將不復存在。
于是他眉峰一聚,一股更加澎湃的劍意推進過去。
轟——
百里孤星顯然是沒想到赤眉劍圣已經到了如此境地,還能再突發猛力,眼中精芒也是陡然一爆。
轟——
兩股劍意在無形中糾結,衣裳鼓動,似是山風。唯有兩人中間那道分裂的山體鴻溝,距離越來越寬……
就在兩個人對峙正酣的時候,一道彗星陡然從天際劃過。
百里孤星正對南方,驀然瞥見,第一眼并沒有觀賞流星的心思,還是專心致志于眼下的劍意對決。
可是下一秒,他忽然反應過來,猛地抬眼!
那似乎……
不是什么簡單的彗星……
于是他一抬手,指著頭頂說道:“前輩你看!天上那是什么?”
“哈哈哈……”赤眉劍圣不屑地笑了笑,“你好歹也是朝天闕一代蟒袍,不是什么乳臭未干的小兒,怎么還玩這種小把戲?讓我回頭看,然后你再突然發力,耍賴是不是?”
“……”百里孤星再度無語,“真不是,我壓根沒往這方面想,您老怎么對這套路這么熟練啊?”
“哼,當年我在無頭林斬殺劍魔的時候……”
赤眉劍圣說到一半,似乎才忽然想起自己的宗師身份,臉色一紅。
“我與你講這些干什么,反正你這蠢招騙不到我!”
“真不騙人……”百里孤星無奈地道:“騙你是小狗。”
“哦?”
聽到這江湖公認擲地有聲的誓言,赤眉劍圣這才狐疑地回過頭,正看到那彗星落地前劃出的一道尾焰。
“這是……”
身為劍修的敏銳,讓他察覺到那彗星中似乎蘊藏著極度強大的劍氣。
可是那也……太強了些。
簡直離譜。
“這是一顆流星吧?”他驚疑道。
“流星哪里會有這么強的劍意……”百里孤星反駁道:“像是劍芒……”
“若這是劍芒,那你我二人的劍道修為豈不成了笑話?”赤眉劍圣仍有不服。
正說著,就聽那邊傳來轟隆隆的巨響。
整片極地都為之震徹。
百里孤星面色發白,一時間有些震撼。
赤眉劍圣則是更加篤定,“劍芒跨越這遙遙不知多遠的距離,又怎么會有如此威力,分明就是一道流星墜地而已。”
“若是流星墜落,那這如此強盛的劍意從何而來?”百里孤星仍舊不愿相信。
“蒼穹星辰億萬,各有玄奇。偶然墜落一顆上面帶著劍意的,也有可能。”赤眉劍圣解釋道。
“嗯……”百里孤星似乎還在存疑。
他比赤眉劍圣觀察的時間多上一絲,感受更加強烈,方才那紅芒劃過天際的樣子,分明就像是一道飛劍。
可那又實在不合常理,所以他一時被赤眉劍圣辯駁的啞口無言。
正當此時。
就見又有一道虹芒,自那雪山爆發處起,自北向南,重新劃過二人眼前的蒼穹。
原路返回!
這次換做正侃侃而談的赤眉劍圣啞口了。
百里孤星臉上緩緩露出微笑,“劍圣前輩,這流星……它怎么還會飛回去的啊?”
頓了頓,赤眉劍圣才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笑個屁?若這真是旁的劍修發出的劍氣。那只能說明……你我二人在這爭什么劍道天下第一,不就是個笑話?”
“額……”
百里孤星一怔,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
可他更好奇的是……
“究竟是要何等修為,才能駕馭這般強盛的劍芒……”
越是劍修,才越知道這其中的恐怖之處。
“反正老子一生恬為劍圣,恐怕連這十分之一都做不到。”赤眉劍圣倒也坦誠。
“莫非這世上真有……”
百里孤星遙遙望著那虹芒以目光追之不及的速度離開,連跟上去看看歸宿都是絕不可能,口中也緩緩吐出兩個字:
“劍神?”
純陽劍回到李楚手中,他淡然地擦了擦上面的霜漬,極速遠飛高天,凜冽的罡風就足以將尋常飛劍冰凍住。也就是滾燙的純陽劍,才能瞬間將其化開。
之后他又抬眼看向王龍七,目光的意思似乎是……你看,不騙你,你真可以安息了。
“不是……”
王龍七扁著嘴,大眼睛里蘊著淚光。
“我很感謝你……但是咱們這報仇這么麻利了,是不是可以抽空考慮一下搶救的問題?”
“雖然你還沒死,但是已經可以瞑目了……這是什么奇怪的安慰啊?”
“可是你這個……”李楚答道:“不在我業務范圍之內。”
他的小菩提咒適用于接觸負面狀態,對于解這種極端復雜的毒物,卻并無作用。
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要盡力救治王龍七。
王龍七又將淚眼轉向一旁的專業人士,小神醫。
小神醫其實一直也沒有放棄他,而是始終在旁邊皺眉沉思。
見到王龍七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己,他緩緩開口道:“其實……可能也不是完全沒得救。”
“啥?”
王龍七一聽這話,頓時惡狗撲食一般猛撲上去,“我的大神醫,你真能救我?”
“我肯定是不行的……”小神醫還是緩緩搖頭。
“我師傅對于療傷治病是天下第一,但論到毒,他老人家總是有些不屑,所以沒有那么精研。不過北地的長春叟卻是此道大家,他老人家鉆研天下毒經,常言‘世上藥無毒,只有人心毒‘,堅持精研毒物。若是到了他的手里,未嘗不能一解。”
“長春叟……”
懸壺翁、長春叟、白石公,是天下醫術最高的三位大夫,其中白石公因為魔教身份聲名不顯。懸壺翁與長春叟兩位卻是名滿天下,在河洛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一定低于皇帝宰相。
所以這個名字,王龍七肯定是聽過的。
只是覺得異常遙遠。
“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老人家?”他只好繼續問小神醫。
“若是之前,只要去北地藥王鎮,足夠危急,就可以見到長春叟。可是前些日子我師傅找他去研討藥理,莫名幾月未歸。我有師兄去藥王鎮尋師,聽聞兩位老人云游而去,全無蹤跡。”
小神醫蹙眉道。
“我可以給你一副‘七日冰靈散’,將你體內毒性暫且封住,讓你再多撐陣子。可是這樣一來,七日一過,再度爆發的毒性必定更加猛烈,要是到時候再沒找到長春叟,你還是必死無疑……”
“也就是說……”生死關頭,王龍七的腦袋突然就拎清楚了,“如果不吃這個散,我天亮必死。如果吃了這個散,那我能多活七天,在這七天里找到長春叟,還有可能活?”
“沒錯。”小神醫道:“你怎么選?”
“傻逼都知道該怎么選吧……”
王龍七用一種你在侮辱我的眼神看著小神醫。
“你知道嗎?”李茂清忽然轉眼看向弟子。
“嗯?”秦爭虎眨眨眼,覺得這問題似乎有陷阱,一時沒想好要不要回答。
旁邊李楚聞言,便道:“如果你要去北地找人,我可以幫你。”
先前他實在無法幫著做些什么,其實心中也有一些愧疚。此時見到有事自己能夠幫忙,自然十分樂意。
不管怎么說,王龍七都是他修院子的好朋友。
“要去北地啊……”余七安此時卻一皺眉,“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處……非要去那邊辦事的話,我在那邊倒是有些江湖上的朋友……”
“誒?”老杜看過去,贊道:“您老人家在北地江湖的人脈,聽說很厲害啊?”
“嘿嘿,都是些年少輕狂的往事了。”余七安拈著胡須,正要笑著講些什么。
忽然又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閉上嘴,一板臉。
再轉臉看向李茂清,“國師大人,你們師徒倆是不是想家了?”
“誒?”
李茂清正仰著臉準備聽故事,驟然被這么一問,有些納悶。
“你講你的,我正想聽聽呢。好端端的,我們想什么家?”
他咂摸咂摸滋味,心說不對,這老小子是要講什么事兒,還非得趕我們走?
“不不不。”
余七安搖搖頭,篤定道:“昨天你就跟我說,你的修為已經恢復了一些,并且回復速度越來越快。”
“我覺得……”
“你是時候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