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戎好一通解釋才讓帶他走后面的古道熱腸的大師兄相信他沒有那種奇奇怪怪的癖好。
并且二人經過商討一番后,一致表示對缺斤少兩的黃毛小丫頭十分無感。
兩個“志同道合”之人相視一笑。
這么一般誤會后,二人繼續行走在書院東南角曲折幽深的伴水甬道上。
不多時,李錦書在一處坐落于蒼綠竹林中的院落前停步,帶著趙戎熟絡的推門而入。
入目處。
一位身著大袖寬衣袍服的黑發老者正在竹席上跪坐講學。
他的面前正有十數位書院士子在案幾前恭敬傾聽。
此時。
竹葉莎響,老者聲音蒼朗。
李錦書帶著趙戎到來后,有幾個士子轉頭看了眼,有的目光好奇的打量了下趙戎,有的對李錦書輕輕一笑。
但其它大多數人,包括那位晏先生在內的眾人,依舊沉浸在講學與傾聽之中。
并沒有為趙戎二人分神。
李錦書習以為常,給了趙戎一個眼神。
后者心領神會。
二人一齊走到前方空余的席間跪坐,腰桿挺直、目不轉睛的融入其中。
趙戎聽了一會,大概知道了這位晏先生原來是在講儒家十三經,他也不覺枯燥,專注傾聽。
約莫一個時辰后,晏先生緩緩停聲,喝了口李錦書遞去的茶水后,便遣散了眾人,他整理了下深衣后起身,對下方的趙戎輕道一句:“隨我來。”
便轉身回屋了。
趙戎跟上,一起步入屋內。
趙戎本以為這位晏先生會考校考校他的學問,比如四書五經、詩論琴律之類的。
結果晏先生只是向他仔細問了問大楚國師的近況,再順便問了下他的家族背景情況等,最后勉勵了句“各洲趙氏子弟中學儒之人極少,汝更應當囊螢映雪、發奮圖強,不辜負師弟的期望。”
便讓趙戎離去了,走前還讓他喚李錦書進來。
趙戎摸了下鼻子,離開了竹屋。
李錦書讓他在外面稍等一會,便也進屋了。
趙戎在外面等的百無聊賴,并且總覺得這書院進的也太輕松了。
這就是走后門嗎?
這恰到好處的松緊力道,這進入其中的速度,這古道熱腸的師兄,這和善可親的師長,這后門走的也太……舒服了些。
不過趙戎吸取了上次因為不明情況就去楹聯寫字而招惹了一個嬌橫丫頭的教訓。
決定還是去打聽了一番為妙。
他瞧見不遠處有一些師兄師姐正湊在一起閑聊,便靠近了過去,禮貌的加入其中。
眾人見他是剛來的小師弟,便也沒有在意,繼續聊著,偶爾見這個估計又是走關系進來的小師弟問出一些略微奇怪的問題,也會適當的回答一下,不過也沒怎么重視。
趙戎就這樣混入其中,嘴里左一個師兄,右一個師姐,叫的很“甜”,又細心觀察著眾人的神情。
漸漸的也拼湊出了一些……簡單的書院常識。
趙戎目前這種被晏先生舉薦入書院的情況,是以特長生的名義加入的。
關于這個名字,趙戎很滿意。
特長生?他正好特長……
這個特長生名額,林麓書院每三年就會給予書院先生一些,當然,書院先生也是有著某種特殊的等級劃分的,不同的先生手上的名額數目不同,可都比較稀少。
但是,這個特長生聽名字感覺很厲害,但卻只是一種口頭上的說法而已。
因為特長生的名額屬于書院給諸位先生的一種福利。
書院先生可以將它作為人情給外面的朋友。
也可以是真的有很看好的想培養的年輕后輩,會主動招收他們。
但是一般情況下前者居多,后者極少,畢竟真有能耐的早就可以通過三年一次的書院考核正大光明的加入林麓書院了。
所以說特長生幾乎都是進林麓書院鍍金的關系戶?
不過趙戎還揣摩到了書院這種做法的另一種深意。
之所以聚集半洲文化精粹的林麓書院要放出這種口子,估計也是為了起到類似鱸魚效應的作用,加入一些調皮的“鱸魚”,可以讓書院內的死氣沉沉的“湖水”攪動,讓其他“魚”活動起來,特定時候,還可以起到其他學子負面情緒宣泄口的作用。
如此一來,這便是一舉多得。
至于大師兄對他說的一年后被晏先生收為親傳弟子之事,也并沒有趙戎相像的那般美好。
根據趙戎打探到的情況。
每三年一次考核進入林麓書院的書生們,還有趙戎這樣的特長生,剛剛進入書院時只能被稱為學子。
起初必須全部在一起讀書學習,被分為幾個集體,類似于趙戎前世的班級。
學子們一起上了一年的書院課程之后,考核達標者可以參加拜師大典,被書院先生們選為親傳弟子,當然,其中那些成績優秀的讀書種子還會被諸多先生“爭搶”,而他們也可以自行去選擇他們覺得合適的先生,不過這些都是極少數人罷了。
只有被書院先生收為親傳弟子,才能晉升為儒家士子,佩戴玉璧。
如此便也是諸子百家中的士子階層,被所屬學派徹底接納,成為其中的正式一員。
然而那些學子中還會有很多人并沒有被選上,因為書院先生本就不多,弟子名額很少,那么他們就只能再等待一年,參加下一年的拜師大典。
不過,卻只有三次機會,因為三年以內還未成為士子的學子將會離開林麓書院,下一屆新的學子便又會到來了。
據李錦書所說,趙戎倒是不用擔心三年后被迫離開林麓書院,因為那封舉薦信的原因,他這個關系戶只要老老實實別闖禍,三年內便能被晏先生收為親傳弟子。
但是。
趙戎嘴角一抽。
親傳弟子之間也是有很大區別與不同的。
它分為著錄弟子、受業弟子、入室弟子等。
聽說這些之上還有一種高足弟子,是可以繼承先生衣缽的存在。
不過趙戎沒有打聽后面這幾個,而是弄明白了著錄弟子。
這就是那種掛個名字、承認師生關系,但又不一定親自受教,卻也信仰先生思想學說的學生……
很好,混子專屬的劃水位子。
難怪有些師兄師姐態度冷淡,他們能站在這兒,都至少是受業弟子或以上了,以為他是那種走關系要來鍍金劃水的小師弟,當然沒什么好感……
趙戎輕輕點了點頭,也沒多少不滿,畢竟錯過了三年一次的書院考核后,能這么快進入書院,已經夠幸運了,要知足常樂,以后的事情,嗯,慢慢來。
趙戎繼續津津有味的聽著師兄師姐們閑聊。
不多時。
李錦書從屋內出來,向趙戎走來。
“大師兄。”
“李師兄。”
趙戎跟著周圍眾多士子們一起行禮,不過周圍之人大都面帶輕松的笑意,畢竟這位一直跟隨晏先生的大師兄,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并且,李錦書還是晏先生的入室弟子,甚至聽說有機會成為高足,繼承晏先生這位儒家大修士的衣缽。
趙戎忍不住瞧了眼大師兄。
李錦書笑著回應眾人,和他們寒暄了一番,又介紹了下趙戎,之后拍了拍趙戎的肩膀,帶著他一起離去。
“小師弟,我帶你去辦入院手續,領取些必要之物,之后再帶你去學舍入住。”
“大師兄,我看天色不早了,要不這些事還是明日再去做吧,明日你有空閑再帶我去,今日我先在書院外住一晚,正好客房還沒退呢。”
李錦書搖了搖頭。
“明日怕是不行,又到了老師外出講學的日子,這是書院每年的輪流安排,我們一眾弟子會跟著老師外出,估計要在外面待一個月時間,還是今日幫你把事情都辦妥當了,明日你便能直接進入學堂與新學子們一起讀書了。”
趙戎聞言,點了點頭,沒再多說。
之后,李錦書帶著他在書院內好一陣忙碌。
落日黃昏,茂林石道上。
李錦書幫趙戎提了些領取的物品,二人正一起前往學子居住的學舍。
路上,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轉頭道:
“對了,小師弟,要不明日你與我們一起陪先生講學如何?反正以后你也會成為先生的弟子,不如乘此機會,去多聽聽先生的課,讓先生多認識下你,至于去學堂,倒也不用急。”
李錦書笑道:“有幾個比你早來一會的師弟,他們也是被先生舉薦入院的,明日也會一起去陪先生講學,要不小師弟和他們一樣,一起去吧?”
趙戎思緒一轉,便委婉拒絕:“大師兄的好意,子瑜心領了,不過子瑜剛剛入院,還不熟悉書院的同窗師長與環境情況就到處外出亂跑,有些不妥,還是下次再說吧,實在是不好意思,大師兄。”
開什么玩笑,安頓好后還有去找青君呢,瞎跑個啥,從大楚到獨幽城,已經跑了一路了,心都累了,現在只想有個家,家里有個她……
李錦書回過頭,輕輕頷首,隨即叮囑道:
“如此也好,是師兄考慮不周了,那小師弟就安心讀書吧,如若有什么事,可以等我隨老師講學回來后再說,要是實在等不及,也可以去太清府找我,咱們是老鄉,千萬別客氣,有什么事你就……”
“等等!你說什么?”
剛開始還一邊點頭一邊神游天外的趙戎在聽到了某個熟悉的詞后,手里端著的物品都差點抖了下來,急忙打斷道。
李錦書一愣,瞧了眼不再復此前的平靜,眼睛睜大了的趙戎,復述道:“有什么事你……”
“不不不,不是這句。”
“咱們是老鄉……”
“欸,也不是這句……大師兄,你,是不是提到太清府?”
“哦,你說這個啊,因為根據書院安排,這次正好是輪到了老師去太清府講學,給那些府生上課,雖然隔的不是太遠,但來回跑很不方便,所以我們會在太清府住一個月,你若是有急事,那就來太清府找我。”
趙戎眨了眨眼,頓時覺得面目親切的大師兄更加可愛了。
他認真道:“大師兄,我也要去,去陪先生講學。”
李錦書奇怪道:“你不是說剛來要熟悉下書院不到處亂跑嗎?”
趙戎臉不紅心不跳,語氣誠懇道:
“我又仔細想了想,這書院隨時都可以來熟悉,但是晏先生的課,那是聽一節少一節啊,師弟我又資質愚鈍、才疏學淺,更是要好好珍惜這次難得的學習機會,大師兄請勿要攔我。”
李錦書一怔,“攔倒是不會攔,額,但小師弟你是認真的嗎,太清府那邊情況與咱們書院不同,我怕你會呆不慣……”
趙戎眉頭緊皺,反過來教誨道:“大師兄這是哪里的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能夠成天沐浴在晏先生溫暖的學問光輝之中,遨游在知識的海洋里,即使是身處刀山火海,子瑜也是甘之如飴,哪有什么呆的慣呆不慣的說法?”
趙戎一臉正氣,“大師兄勿要瞧不起子瑜!”
“…………”李錦書。
時近黃昏,殘陽薄暮。
從九天云海跌落的萬道霞光,鋪滿了這座屹立江畔,滄桑千年,弦歌不絕的古老書院。
就與以往歲月里的無數次黃昏一樣安詳。
此時。
林麓書院的一處側門外,與黃昏的寧靜不同,氣氛卻是別樣的寂靜。
白日里還曾與趙戎一起翹首等待機會的書生們,此刻并沒有像往日一樣散去,他們或偏著頭,或扭著脖子,但全都是身體楞在了原地,沒有了動作,目光直直的盯著木門前的那個一時之間無法描述的女子。
門前。
一個藍衣女童也站在儒衫女子身后,注視著她家先生。
而儒衫女子卻是臻首微抬,凝視著木門上的那副楹聯。
她站在門前看“風景”,看風景人也在看她。
靜姿有些受不了著沉默的氣氛,鼓嘴道:“先生,這也是那個登徒子寫的,他還在你送我的那副楹聯上胡亂寫奇怪的字,先生,你不用理他,交給我來……”
“誰說他的字是胡亂寫的。”
背對靜姿的朱葳蕤突然開口。
靜姿一愣。
朱葳蕤踮腳伸手,從頂端第一個字開始,小心翼翼的撫摸著紙上被某個男子勾勒出的那一抹抹墨色。
指甲色澤粉紅的蔥指緩緩落下,隨著那人字里行間的橫撇筆畫輕輕滑動著。
某一刻,烏黑秀發用一根細長毫錐盤起的儒衫女子黛眉輕擰,似乎是在絞盡腦汁的思索著不久前的那個男子是如何想到勾出某一撇的。
朱葳蕤出神了一會后,再次開口,語氣認真,“他寫的比我好,好很多很多。”
她目光怔怔,“他……他到底是怎么寫出來的……”
朱葳蕤的言語剛剛說出,臺階下發呆的眾多書生神色驚異。
而她身后的靜姿更是眼睛瞪的比銅鈴還大,駭然驚呼:
“怎,怎么可能!他就是個登徒子,言語輕薄……”
關于朱葳蕤,靜姿比那些書生不知道了解多少倍,因此朱葳蕤這句話帶給她的沖擊力簡直是石破驚天。
自從她啟靈跟隨先生以來,從未見過她家先生說出過這種言語,如此的去贊揚過一個人的字。
從來沒有!
朱葳蕤聽到靜姿言語,重重的咬著朱唇,眼眸一眨不眨的端詳著楹聯上那個讓她看的特別入迷的“藏”字。
那個男子的楷書,結構方正茂密,筆畫橫輕豎重,筆力雄強圓厚,氣勢莊嚴雄渾。
朱葳蕤一眼看去便是雄偉陽剛之感。
她驀然回首,那張讓臺階下眾多書生心念難忘的顏容,此刻表情極為認真,朱唇開合,清音響起,擲地有聲。
“他定是個偉男子。”
字如其人,這是她堅信的。
靜姿身子一顫,呼吸急促,還想再辯,可卻又吶吶無言,小手死死的扯著袖子。
朱葳蕤轉頭繼續怔怔盯著那副字,唇間喃喃.
“他叫……趙子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