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他們中出了一個叛徒后,趙戎微微瞇眼。
他回過頭來,抬目瞧著魚懷瑾。
魚懷瑾輕輕抿嘴,眼神認真的看著趙戎,與他對視,似乎是在等著趙戎將所有問題都問完,她一一回復后,就讓他趕緊埋頭學琴。
二人的視線在石桌前的空氣中僵持了會兒。
趙戎忽的垂目,拍了拍袖子,旋即雙手撐在腿上,上半身如筆桿子般挺直,他身子微微前傾,正對著魚懷瑾的臉龐上,一雙劍眉向中間聚攏,眼中眸光凝起,一眨不眨的倒映著身前的古板女子,往下,是挺拔的鼻梁,與抿成一線的唇。
“這么做,不好。”趙戎一字一句,頓了頓,“也不對。”
魚懷瑾雙手端在袖子之中,感受到了面前男子帶著些壓迫性的視線,她盯著趙戎的眼睛,毫不避讓,聲音脆亮道:“我是率性堂學長。”
趙戎點了點頭,輕笑道:“你這是公報私仇。”
魚懷瑾語氣認真,“我沒有,學子服是一碼事,學業是一碼事,前者往后再談,今日補課,是為了后者,半月之后的月中大考,關系到率性堂全體學子的利益,我們是集體,一個也不能拉下。”
趙戎微微挑眉,這個月中大考他聽賈騰鷹念叨過一些大致知道些成績計算的規則,除了學子個人的成績外其所在學堂的總體成績也很重要。
而大半個月后是第三次月中大考,也是今秋的最后一場現如今率性堂瑜修道堂各自拿下一次第一,而第三場便決定了誰是這四分之一學年的六堂第一。
趙戎余光瞥了眼一旁埋首書堆的范玉樹。
這幾天他在率性堂上課玉樹兄在率性堂是什么個地位處境趙戎也是心知肚明,畢竟光是他與范玉樹走的近,都收到了不少人或皺眉或斜眼的目光。
而且再加上他同為特長生的身份,與第一次上琴藝課時的“搗亂”估計學堂里不少同窗們應該已經做好了“廢材分類”吧。
趙戎微微點頭目光從范玉樹那邊收回。
他注視著魚懷瑾平靜的眼眸,語氣好奇的問道:“先不提集體的事,我們單獨個人該不該強制出力……魚學長你是說,全體率性堂學子?奇怪了,這又不包括我和玉樹兄。”
趙戎的聲音帶著些疑惑。
他的話語剛落魚懷瑾眉目忽凝。
她仔細盯著趙戎臉上看起來很是疑惑的神情,認真看著他的眼睛聲音鏗鏘有力:
“你,趙子瑜。”
魚懷瑾停住轉頭看向書堆后的范玉樹,“你范玉樹。”
她點頭一字一句道:“你們是率性堂學子從踏進門的那一刻起就是,誰也變不了!”
趙戎前傾的身子忽的向后一仰,疑惑的臉色剎那收起,他轉著頭,一會兒看魚懷瑾,一會兒看范玉樹,聲音詫異。
“那就奇了怪了,在下這幾天在你們學堂待著,嗯,先不說在下吧,說說玉樹兄,在下怎么覺得他在率性堂內就像是個外人一樣,魚學長,你確定玉樹兄是率性堂學子?”
魚懷瑾沉默了。
趙戎表情做思索狀,他皺眉看著魚懷瑾,“你確定其他人也把玉樹兄當率性堂學子?”
這位身為率性堂學長的古板女子斂目不語,聞言后,沒再抬眼去看趙戎。
石桌另一側的范玉樹正啃著筆桿,低頭翻著一本比他臉大的多的大部頭,他的眼神在書頁密密麻麻的小楷之間迷了路,繞都繞不出來。
此刻,聽到趙戎的反問言語,范玉樹到兩個眼珠子向上一掄,暫時脫離了苦海,他眼睛向上瞟著安靜下來的二人,男子目光直直,女子沉默無言。
石桌下,范玉樹伸出一只手,拉了拉趙戎的袖子,不過下一秒,他的手便被趙戎拍開。
趙戎依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魚懷瑾,他此刻的視野之中。
魚懷瑾正站立著初陽之下,穿著寬大學子服的大半邊身子被淡黃色的晨曦鋪蓋,她扎成男子頭冠的發絲,被陽光映射的有些泛黃,與此同時,還有她干凈的側臉上抿起的薄唇,帶著似乎是干涸的微白。
至于那雙讓趙戎一直有些好奇的手,依舊藏在袖子之中,看不見。
魚懷瑾端著手站在陽光之中,她忽抬頭,對埋著腦袋裝透明人的范玉樹開口:“范兄,之前是我疏忽大意了,抱歉,這些事,我會去處理,這次先委屈你了。”
率性堂的女子學長退后三步,一絲不茍的行了一禮,她的語氣真誠且歉意。
正在低頭看書、咬筆桿尾端的范玉樹,嘎吱一聲,差點沒把筆桿子咬斷吞下去。
什么?魚懷瑾道歉了!
范玉樹呸呸兩下,吐出了筆,旋即抬手伸指挖了挖耳朵,他目不轉睛的看著眼前這個有些陌生的魚懷瑾。
她正彎腰行禮,微微抬頭,抿著唇與其對視,目光帶著詢問。
范玉樹一時之間忘了還禮和回復,他的眼睛逐漸睜大,下一秒,頭向某個方向猛的一甩。
范玉樹瞪大眼看著面如平湖的趙戎,目光猶然帶著些不可思議之色。
率性堂招收新學子開堂兩個多月以來,只要是范玉樹在的時間里,他從未見過魚懷瑾理虧吃癟之事。
從來都是她板著臉,一板一眼的教訓別人,說服別人,甚至連學館內有些性格曬脫隨性的先生,比如他們的詩賦先生,因為衣著或上課飲酒之事,也被魚懷瑾站出來勸誡說教過。
她在墨池學館六堂之中簡直就是一個“小學正”,比起嚴厲死板的學館學正也不遑多讓。
畢竟魚懷瑾確實是言論德行正直守禮,性格嚴謹板執,有古時夫子之風,因此學館內的大多數學子們對她還是服氣的,特別是率性堂學子。
于是魚懷瑾平時說什么就是什么,即使是聽的不耐煩,但心中其實還是默認她是對的。
可是現如今,卻被子瑜……
范玉樹怔怔出神的注視著趙戎,感慨的點著頭。
與他同樣反應的,還有院內的另一人。
賈騰鷹本來快走到石桌這兒了,正猶豫著怎么上前找機會遞黃瓜,結果聽到趙戎與魚懷瑾的談話后,他的腳步漸停,特別是看見心目中一直敬仰的魚學長,突然朝范玉樹行禮道歉,
賈騰鷹不禁轉頭去看趙戎,這位新來的同窗,他的表情愣神。
時間已經過了一小會兒,趙戎見玉樹兄還是犯傻發呆,他微微撇嘴,抬眉對范玉樹駛了個眼色。
“哦哦。”范玉樹連忙反應過來,他立馬轉身,朝魚懷瑾回禮。
“魚學長請起,無妨,學堂內的同窗,反正我也與他們玩不到一起去,他們怎么看,我無所謂的,不過,確實也有些事情要麻煩魚學長幫幫忙,就是蕭紅魚這娘……娘……良師益友般的同窗。”
范玉樹眨眼看著魚懷瑾的眼睛,暗暗松了口氣,頓了頓繼續吐槽道:
“咳咳,紅魚兄有時候說著說著總是愛朝我動手,你知道,她也就看著比我高一點,壯一點,拳頭大一點,我肯定不是打不過她的,哈哈,開什么玩笑,
只是紅魚兄是女子,這又是在書院之內,我拘于禮教與心中堅守的原則,對她一再忍讓,但是紅魚兄卻依舊不講禮德,動不動就說要‘揍我’,實在是有辱斯文。魚學長若是能幫我勸勸她就好了。”
一口氣把狀告完,范玉樹重重吐了口氣。
魚懷瑾起身,此時聞言,她沉吟片刻,輕輕點頭,“紅魚之事,我回去處理,其他的事我也會一起去管,范兄,你和我們一樣,都是率性堂學子,這點永遠也不會變。”
一直默默旁觀的趙戎,微微撇嘴。
偏見哪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即使你是讓眾學子們言聽計從的魚學長,但是涉及此事,你光只是與他們說什么,他們大概也只是嘴上答應,私下里還是不以為意,該有的隔膜還是在哪兒,不減分毫。
就像趙戎前世,師長天天強調的團結友愛的口號教誨誰不知道,天天在耳邊聽著,可是誰又放在了心里,惦記著去遵循?
而且根據趙戎的經歷,每個集體之中總會有那么幾個人會不討喜,受到大多數人的排斥討厭,而且這種被排斥討厭還是沒有緣由的。
若是不小心成為這種倒霉蛋,就很難扭轉印象了,就比如現在的范玉樹。
率性堂中很多排斥笑話他的人,其實與他并沒有恩怨交往,只是因為發現大家都在討厭范玉樹,于是便也跟風,且之后也不再不敢在與他交往,害怕被波及,打上類似的標簽,成為群體討厭的人。
而趙戎覺得更諷刺的是,有些凝聚力強的集體,正是通過這種大多數成員一起默契的排斥個別成員的潛在方式,讓負面情緒有宣泄口,讓眾人可以“一致對外”,讓失敗挫折矛盾都有推托的借口,從而是集體的凝聚力更強,更加團結向上。
趙戎微微搖了搖頭。
不過,他看了眼表情認真的魚懷瑾,心神微微一動,看來她也不像是之前想的那么無趣,沒有人情味。
他心中默念。
只是成天到晚的板著臉面無表情,也怪不得外人覺得她無趣,也不知這個魚懷瑾笑一笑會是什么模樣……
范玉樹見魚懷瑾難得這么好說話,他輕咳一聲,瞥了眼她,“魚學長,我還有一事。”
“何事?”魚懷瑾目光一凝,“都可與我說來。”
范玉樹眉頭皺起,面色沉重,“我前些日子回府,身子有些不舒服,便去看了看家族中的大夫,大夫告訴我,我身體有疾。”
趙戎眼皮微抬,瞧了眼一臉嚴肅的范玉樹。
魚懷瑾道:“何疾,若是嚴重,我可以去幫向祭酒請假,不過卻也要告知你家人。”
范玉樹嘆了口氣,他搖了搖頭,“不是什么大礙,不過,唉……”
魚懷瑾不說話,眼睛注視著范玉樹。
范玉樹抬頭,認真道:“我得了一看見密密麻麻的字就頭暈的怪疾,魚學長,我也很想努力,只是這惡疾實在是厲害,我還是被它打敗了,現在一看書就頭暈,要不,你讓我緩兩天?等我恢復了精力,看看能不能試著戰勝它。”
魚懷瑾:“…………”
趙戎嘴角一抽,我看你是懶疾吧。
最后。
范玉樹還是被魚懷瑾一言不發的看守在石桌前,在戒尺下繼續老老實實的完成功課,不寫完,他那也不準去。
見范玉樹老實了下來,魚懷瑾轉過了頭,看著趙戎。
她伸出一指,將那張“普通古琴”輕輕往前一推。
趙戎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眼古琴。
它通體髹紫漆,多處跦漆修補,樣式普通。
他伸指輕輕一彈,琴音溫勁松透。
趙戎忽道:“這古琴有名字嗎?”
魚懷瑾只安靜了兩息,便直接道:“九霄云佩。”
趙戎點了點頭,“好名字。”
旋即他直接開門見山道:
“這次月中大考,我不會拖率性堂后腿的,所以,你也不用給我補課,不僅浪費我的時間,也浪費你的精力,有這功夫……還不如監督玉樹兄多抄幾篇詩賦呢。”
趙戎之前從賈騰鷹那兒得知過一些月中大考的考核成績規則,儒生七藝,他雖然有幾項短板,但是在詩賦、經義等大藝上,還是有些自信的。
趙戎私下里保守的算了算,不拖率性堂總體成績的后腿,不是難事。
又在文字迷宮里迷路得范玉樹,聽到好友又插了把刀子,他睜大眼睛,“子瑜,你!”
趙戎不理他,眼睛直直的盯著魚懷瑾。
只是,后者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正在這時,在不遠處猶豫了老半天的賈騰鷹,終于鼓起勇氣,提著籃子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