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趙戎手上握著的書卷,再抬,在朱幽容愣神之間又是一落。
砰——!
有些沉悶的聲響,來自厚實的書卷,與她云鬢高束而露出的皎潔額頭,親密接觸。
又被偷襲了一下。
儒衫女子柳目一瞇,下一刻,抄手將趙戎手上的書卷一奪。
側臉對她的趙戎,嘴角一揚,也沒有用力,讓她取了書去。
朱幽容抓著書卷,示威似的在趙戎額頭一尺高處,晃了晃。
后者沒有躲閃。
不過最后,書卷還是沒有敲下來報仇。
因為,他在寫字。
朱幽容放下書卷,撐著下巴,貓似的,安靜看著他。
察覺到身旁女子沒有了下文,趙戎表情略微意外的抬頭,看了她一眼,輕聲道:
“你的筆法沒有問題,筆勢、筆鋒都在水準之上,可是這個別字寫不好的問題,仍舊存在,這很可能是個系統性的問題……”
在聽到她以往一直頗為自豪的筆勢、筆峰的功底被趙戎評了個及格線上,大致意思就是馬馬虎虎后。
朱幽容輕怔,眨眼注視著趙戎,似乎他臉上有花似的。
趙戎見狀,眉毛一聚,“怎么了?”
朱幽容連忙搖了搖頭,只是她的眼眸,像是驟然被某人點亮,明炯炯的盯著趙戎。
這個儒衫女子并不沮喪于趙戎給她的中等評價,讓她從自我感覺良好的云端落下。
正相反,朱幽容很歡喜。
原因很簡單。
她不怕路太遠,甚至不怕走歪路。
朱幽容只怕前方沒有路,是絕路,只能原地踏步,井底觀天。
現在眼前的這個名義上是她學生的男子,直白無誤的告訴她,同時他的存在也說明了這一點——遠處風景獨好。
這就夠了,有趣的人,有趣的景,是朱幽容要找的。
正在這時,她忽的皺眉,眸底帶著些不解之色,“唔,子瑜,什么是系…系統性啊?”
趙戎有時候嘴里隨口冒出的一些詞匯,讓她有些費解,聽著有些像某地的方言。
難道是我讀書太少?
趙戎想了想,“就是整體的意思,你這個別字寫不好的現象,應該是某個環節出了岔子,是同一類,等我找到后,給你針對的練習,盡量一次性解決。”
他頓了頓,又循循善誘道:“就像授人以漁不如授人以漁一樣。”
朱幽容若有所思的點頭,正色道:“受教了,子瑜。”
旋即,她嫣然一笑,一只素手握著書卷按在胸前,一只素手支著下巴,袖子滑落,露出纖細的皓腕,儒衫女子伸出一根食指,一下一下的輕點著臉頰的酒窩處。
她輕瞇柳目,目不轉睛的凝視著趙戎,眸底有些明亮的光彩,“子瑜,你懂得真多,都是從哪看的啊?”
低頭的趙戎,隨口一句,“年初做了個夢,夢里什么都有,那兒學的。”
朱幽容抿嘴一笑,安靜了會兒,玉唇輕啟:“那子瑜回頭與我仔細講講這個夢?”
趙戎動作稍稍一頓,旋即笑若春風,“當然可以,只是,我有故事,你有水嗎?”
朱幽容一怔,隨后回過味來,搖了搖頭,臉上寫著些小埋怨,“今日只有一杯熱茶的量,這井水…你也不知我有多辛苦。”
趙戎聞言,張了張嘴,不過還是把想問的話咽了下去,“那…辛苦朱老師了。”
朱幽容唇角一翹,“不辛苦,對了,叫我朱幽容就行了,老師什么的太生分了,子瑜和我講講那個夢吧。”
趙戎嘴角輕扯,您也知道生分啊,打我時候怎么不見你這么自來熟?
他看了她眼,偏開了話題。
“再稍等下,你之前問的那些字,我再想想,怎么給你扳開了揉碎了,深入淺出的仔細講。”
“嗯。”
朱幽容發出好聽的輕悶鼻音,見狀,也沒再追問。
隨后,她瞧了眼手上,趙戎帶來的書卷。
隨意的捧起,豎指在頁間,輕輕翻了翻,又兩指一捏,從書中抽出了一份不薄的紙稿。
入目處,是朱幽容所熟悉的,密密麻麻的清逸小楷。
“這是……山下送來的,準備入書樓的書?”她翻開,語氣好奇。
“嗯。”趙戎隨意應了聲,等會還要去還給書樓。
朱幽容垂眸這篇應當是讀書心得兼入樓建議的紙稿,只覺得光是目光觸及這些小楷,都是一種別樣的享受。
賞心悅目。
“子瑜,筆清勁腴潤,結體勻穩謹嚴……”
她點頭一笑,感慨輕念了幾句,隨后聲音漸小,入神默讀起了內容。
只是,半柱香后。
她花容上的輕松之色漸漸褪去,微微睜眼盯著紙上,眼底帶著些沉思。
“正史未必皆可據,野史未必皆無憑……”
朱幽容唇瓣呢喃,她緩緩放下精讀完了的紙稿,忍不住抬目去看趙戎。
其實為這些外來書籍寫入樓建議不用如此細致的。
不是說去隨便應付,而是書樓的要求,也只是將書籍的大概情況有詳有略的寫下就行了,填寫些條目,讓書樓那兒的接收之人一目了然,確保沒有什么違禁內容,例如反儒或邪異言論,即可。
其他一些內容,即使是歪理邪說,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逆主流言論,都是可以批判性的看待,收入書樓之中,供后人翻閱。
所以此事,大多可以簡單的完成,通讀翻閱一邊就行了。
朱幽容之前也閑暇時寫過幾次,主要是為了入樓的資格,因為先生和學子、士子一視同仁。
只是朱幽容以前哪里見過像趙戎這樣,一字一句的審批,寫出個長篇大論來的。
而且結尾處還蓋棺定論的提出個‘野史也可作為修史取證資料’的新奇言論。
只是一件小事,交到他手中,便這般認真對待……
朱幽容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捧起趙戎洋洋灑灑寫了十數頁的紙稿,視線在手上紙稿和專心寫字的趙戎側顏上,來回打轉著。
她安靜了一會兒,素手緊了緊手中有些愛不釋手的紙稿,歪頭道:
“子瑜喜歡讀山下的史書?”
趙戎微微回神,“啊,什么。”
朱幽容又清脆復述一遍,語氣依舊好奇。
趙戎一笑,“還行吧,閑暇時看看。”
他一頓,補充句,“其實,很有意思的,你要是寫字累了,也可以看看此類書,讀史明智,鑒往知來……”
年輕儒生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朱幽容好奇追問:
“這野史也可以編入正冊嗎?前些日子,幽瀾府讓我們書院幫忙整理編冊,洲內三千年以來山下數百王朝更迭的史料,我也差點被抓了壯丁去,不過還是推脫掉了,最后是其他幾個先生和讀書種子負責此事,與幽瀾府內的史館對接。”
她面露思索之色,“不過,我見他們修史,大多是只翻各地正史的,獨重實錄,子瑜……”
趙戎沒有解釋,而是忽問道:“幽瀾府那位新城主,要修史做什么?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往這兒燒?”
“誰知道呢。”朱幽容沒再糾結,聞言,隨口一句,“獨幽是望闕洲最大的修士之城,又是在玄黃的海角天涯,這個意義不俗的地方,所以獨幽城主這個位子…”
她話音落下,頓了頓。
“若是在其他幾個大洲,有人族太宗在,有選帝侯在,這位子也就是個受氣的小媳婦,可是在目前的望闕洲…
我之前一路走來,觀那天涯劍閣,很少插手山下事務,望闕洲北這邊倒還好些,劍閣就在北海坐落,又有兩個大宗門幫忙維持些秩序,而望闕洲南,卻沒一個有話語權的大勢力,山下王朝又多,亂象頗顯。”
朱幽容搖了搖頭,又瞧了眼聽的津津有味的趙戎,她垂首繼續翻著手上紙稿,卻也繼續說著,只是口氣稍顯隨意。
“雖然這兒只是小三洲之一,還是交通上最偏遠中洲之處,但畢竟是至高法典《玄帝律》上一字一句寫著的,歸屬于玄黃人族的永不可分的領土,再是偏遠,再是鞭長莫及,也是要管的,否則中洲那邊說不過去,
所以,獨幽城幽瀾府的城主,這個位子就挺有意思了,不高但也絕對不低,在天涯劍閣被人族律法約束的情況下,它就是人族官方在望闕洲山上山下最高的位子。”
儒衫女子輕笑一聲,抬頭與趙戎對視一眼,悠然道:
“所以中洲那邊的大人物們,委派來的這位新城主,若不是什么斗爭傾扎中落敗,流放來的失意人,也不是什么過來鍍金或養老的世家子,那就八成是要‘做些事’的了,不過…編撰整理山下王朝三千年內的史書?之前我還以為最后一種可能性最大,現在看來,可能是前兩者了。”
朱幽容本就家學淵源,又早早的游歷諸洲,見識不俗,見過的君子賢人更不知有多少,往日里,在這猗蘭軒怡然自得的寫字養蘭,對外面事情大多置之不理,畢竟再大的事,也波及不到她一個早早就拋棄一切的‘倔強’小女子身上。
只是現在,看見身前男子面露好奇的想聽,她便也是知無不言,好不嫌煩的耐心道來給他聽。
此時,朱幽容話語一落,瞧見趙戎斂目不語,她唇角輕翹,又似笑非笑,后面的話沒有再說。
趙戎抬眸看了她眼,輕輕點頭,繼續挽著寬袖,低頭寫字。
二人默契,有些話不用全部說出口,一切不在言中。
趙戎眼皮微抬。
新來的這位城主,是個什么成分,大致應該無差了,而且聽說還是個壽元不會超過兩甲子的普通凡人。
所以,很大可能和趙戎上樂藝課時一樣……混唄。
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吧,趙戎上書藝可都會手里拿一張張琴,隨便彈彈,雖然估計牛都不愿意聽。
而這個聽說是姓李的新城主派人修史,和他拿一把琴亂彈,性質估摸著應該差不多。
所以,上面的人族大人物們,以后也不能說這位李城主什么事情也沒干,他也是管了些事情的。
更何況,名義上,給山下諸多王朝統一進行修史的名號,也挺好聽的,即可交好比如林麓書院等百家勢力,有可給獨幽城乃至整個望闕洲山上仙家豪閥、山下王朝皇室等地方勢力,放出一些友善的信號。
上面新派來的獨幽城主,原本全洲都在盯著,結果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的修史,而且只是管管山下……那就沒事了,大伙都知道該怎么辦了。
什么?你敢說幽瀾府修史是閑的慌?放你娘的屁。
這明明就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真是一點覺悟都沒有……所以,大伙都會配合著李城主干。
桌前,趙戎輕撇了下嘴,沒有再當什么好奇寶寶。
朱幽容也將此事拋之腦后,她低頭凝視著趙戎認認真真寫的小楷,娥眉微蹙。
正在這時,某人突然開口:
“下次吧,下次我專門寫一份送給你,這次這份紙稿,我要交去書樓,取來一個入前三樓讀書的通行證。”
朱幽容臉色有些肉疼的神色,不過,還是乖巧頷首。
這時,某人忽清了清嗓子,“嗯,那個,朱老師,你說,本公子字寫的這么好,會不會有一天,寫完一字后,立地成圣,白日飛升啊?”
朱幽容表情一愣,看著語氣有些驕傲臭屁的趙戎。
她歪頭,嫣然笑道:
“當然了當然了,還望到時候,子瑜帶小女子一起飛升,讓我看看你這口氣吹的有多大,不用術法,都能把咱們都吹飛了。”
趙戎面露難色,語氣遲疑,“朱老師這一副虎軀,要想在下吹飛起來,目測難度不小。”
朱幽容銀牙一咬,“你討打!”
二人笑著言語調笑幾句,便又安靜了下來。
只是,不多時,朱幽容又看了眼趙戎,輕聲道:
“除了得天獨厚的詩詞一道,在那幾處證道之地外,直接被天地法則承認,立地成道,幾乎是不可能……子瑜,回頭你取一副寫的最好的字給我,我們倆各準備一份,放在一起,
我爭取一下,交由書院定期前去稷下學宮送文章學論的同門,一齊帶去稷下試試,看能否……被天地感應證道。”
儒衫女子側頭西望,凝視天邊,目露希冀之色。
趙戎見她發呆,也沒打擾,瞧了眼遠處天邊,歸來的鴻雁。
那是天下百家讀書人的圣地,稷下學宮。
他略微思索,又想起了曾經文若與他說過的事情,有些了然。
稷下學宮是天下最有名的證道之處,因此天下各地讀書人、百家修士,都會嘗試著將他們自己的文章學說、大道言論,帶去稷下學宮,憧憬著能被那方天地承認。
若是與那方天地產生共鳴。
那么不僅僅是聲名遠揚,還能得到大道饋贈。
就像趙戎之前在終南國儒道之辨中提出的那個‘體用一源說’,按照林文若和晏先生的說法,將它書寫后,送去稷下學宮,是能在那兒的一份大道饋贈的。
只是歸并不建議他馬上這么做,先不說趙戎這個‘小瓶子’接不接得下洶涌而來的靈氣,就算撐下來了,目前都他也接不下多少。
不過,倒是可以先將學論文章寄去。
聽歸所說,到時候,稷下學宮的云海之上,會誕生出一團,無主但也只認世上一人為主的絢麗鴻光,巡游九天,等待第一個提出者,前去感應接收……
絢麗鴻光有大有小,而古往今來,積累在稷下學宮九天之上,無人認取的鴻光也不在少數。
于是白虹貫日、七彩祥云之相,也是稷下學宮的一景了,特別是前者,也不知是何人連這份貫日白虹的天大法則饋贈,都遺棄不來取……
一提起稷下學宮,蘭軒書房內的二人,安靜了來,各有憧憬。
只是,不一會兒,沉默又被人打破了。
趙戎搖了搖頭,晃去了這些雜念。
往稷下學宮送學論文章的事暫且不急,不止是歸,連晏先生也叫他等等,暫時不要木秀于林。
趙戎看了眼朱幽容俏立西望窗外,弧度好看的側顏。
“朱幽容,你覺得,我現在的字行嗎?”
儒衫女子瞇眼,再次道:“子瑜是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趙戎想了想,“假話。”
朱幽容點頭,“可以入道了。”
趙戎了然,微微一嘆。
并不是對他自己,因為之前就說過的,趙戎對這所謂的書法入道,是持悲觀態度。
原因很簡單。
他不相信這方有著數萬年歷史的世界,前人全是無能之輩。
趙戎擅長‘夢中前世’的書法,但是并不意味著在這方世界拿出來,便是立馬入道成圣的存在。
只能說不管是前世的書法還是詩詞文章,都是勝在兩方世界存在的文化差異上,兩個世界,孰優孰劣,是不一定的。
所以此事趙戎本就不抱太大希望,這一嘆,是為了身前這個女子的。
“其實,”趙戎忽言,“我并不理解你之前說的那些話。”
朱幽容眼神微微暗淡。
趙戎頓了頓,凝視她一眼,“但我支持你。”
朱幽容燦爛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