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山水畫似的夢里。
一處全由墨汁構成的桃花源內。
一座高大堅固、嚴謹板制卻無門可入只有一扇小小窗扉的古怪學堂中。
一位混在一群稚童之中、和夢境里工具人一樣麻木呆板的總角小女孩。
竟然反抗了!
還把他打了板子。
此時此刻,趙戎有些愣神。
而且這還是在他的清醒夢里,真是反了天了。
趙戎睜大眼端詳著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總角小女孩。
嗯,八成是魚懷瑾了。
這被打手的滋味,這欠扁的小表情,這一板一眼的動作。
不過,你白天這樣也就算了,畢竟有時候青君不在,又不是在書藝課上,本公子這個小小登天境鎮壓不了你。
只是晚上在本公子的夢里,你都敢這么虎……嗯,不就是捏了一下小臉嗎。
趙戎有些牙癢癢。
準備讓她見識見識夢主人為所欲為的威力,把她以各種他所知的姿勢吊起來打。
只是下一秒,趙戎眉頭忽皺,想起了現在這個夢有些古怪,不像是他一個人能構建出來的。
因為這些奇怪的景物,與背后隱約莫名的意象。
似乎都與他不搭。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更別提一些隱藏在心湖湖面波光下的心湖之水。
這些都是夢境的養料。
就像此刻,趙戎手心傳來的疼痛感,就讓他很是熟悉。
念頭稍微一轉,便想起了,這和前些日子補課彈琴時被打板子時的感受一摸一樣。
過往的經驗,就是夢境的養分。
人物、聲音、觸感皆是如此。
嗯,剛剛捏這個總角小女孩臉蛋的觸感,就和白日里捏芊兒時一樣……
可是眼下這個古怪山水墨畫的古怪夢境,有些長歪了,不像是汲取他的‘養料’長出來的。
通熟易懂的說人話就是……‘這孩子長得不像我’。
趙戎決定還是穩健為妙,先不還手。
此刻,他心里暗暗警惕,同時默不作聲的注視著眼前的疑似魚懷瑾的總角小女孩。
后者也在看他。
二人對視。
只是水墨構成的面部表情有些模糊,只能看出大概鼻子眼睛的輪廓,一些微小表情很難捕捉到。
不過趙戎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是板臉的。
但是這個魚懷瑾……
到底是不是活的!?
就是和他一樣,在同一個夢里,或是說,是趙戎闖進了她的夢?
趙戎一時間沒有抽回手。
而是左右看了看周圍,發現似乎無人注意到這里。
就和剛剛一樣,那個瘦高老夫子依舊腰桿筆直的站在講臺上,臺下的其他稚童學生們,都在低頭認真讀書。
他試探道:“魚,魚懷瑾?懷瑾兄?”
總角小女孩一動不動,面朝趙戎。
趙戎語氣親切,“好巧啊,你也在,我是子瑜啊。”
頓了頓,見她還是沒動靜,他瞅了眼被她抓住的作案的手,一本正經道:
“咳咳,沒想到魚學長小時候也這么可愛,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童年玩伴,咳,我剛剛還以為是夢見她了,就想著捏一捏臉……”
總角小女孩安靜不動。
某一刻,她的手忽的一放,轉回了頭去,沒有看趙戎。
總角小女孩看了眼講臺上的瘦高老夫子,隨后若無其事似的重新低頭讀書,和周圍的稚童學生們一樣。
趙戎微微皺眉,認真打量了下這個奇怪的總角小女孩。
這個魚懷瑾,是活的還是夢境里的工具人?
難道是他想多了,只是工具人的正常反抗?
想到這兒,趙戎又忍不住了。
他剛剛被打板子的手,重操舊業,悄悄探出一根墨棒似的食指,靠近總角小女孩的臉蛋,又忽的頓住。
趙戎吸取剛剛教訓,轉而抓起旁邊的一根毛筆,用筆尖靠近她的臉蛋,輕輕戳了一下……
咔嚓!
一陣天旋地轉,趙戎被某人從窗口扔出了學堂,呈拋物線的軌跡,平沙落雁式的著地。
趙戎手一撐,蹦起身來。
剛剛那一剎那時間,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什么,就被丟出了。
趙戎連忙跑到學堂窗口,往里面一瞧。
映入眼簾的是無比詭異的一幕。
原先總角小女孩端坐的座位上已然無人,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那個瘦高老夫子與其他二十個稚童學生,宛若石刻般僵住,或站立,或端坐原地。
保留著前一刻的姿勢動作。
趙戎眼皮一抬,旋即驟然轉頭,朝村子內其他地方看去。
只見原先忙碌的村莊已經安靜無聲。
所有的村民都和學堂內的石刻一樣,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就像是凝固的墨汁。
下一秒。
這些凝固的墨汁。
化了。
人、房屋、樹木、山石。
都化了。
墨汁滴落。
趙戎還沒來得及反應。
整個水墨畫似的夢境,就像被燭火下的石蠟,迅速融化。
分崩離析。
而趙戎沒有感覺到融化它們的炙熱,與任何聲響。
一切都是悄無聲息間,安靜進行。
就像寂靜的死亡。
墨汁如傾盆大雨般傾瀉而下。
他腳下的大地也融化了。
之前照亮一切的,不知何處來的光亮,陡然消失了,就像一間關燈的房間。
趙戎跌落,面朝下,下方是無盡的深淵。
黑暗,黑暗。
什么也看不見。
有水。
趙戎無聲無息的掉進了水里。
不,不是水,是墨汁。
是整方世界融化后的墨汁。
溫暖又稠密,灌入口鼻。
窒息,窒息。
北屋床榻上,面朝下蒙在床被上的趙戎,猛地彈起身來。
趙戎睜大眼,翻身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換著胸肺間的濁氣。
他左右看了看四周。
屋內寂靜昏暗,只有不遠處書桌上的一盞油燈,釋放朦朦的橘黃光亮,將書桌周圍一小片地方照亮。
而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依舊灰蒙蒙一片。
窗外仍被黑夜籠罩。
趙戎回過神來,呼吸漸漸平息。
他一只手后撐著床榻,一只手揉著臉,望著屋內的孤燈,輕聲嘀咕。
“水墨……夢……魚懷瑾……墨……”
翌日上午。
墨池學館,趙戎在正義堂上書藝課。
課間,他找來了顧抑武。
“顧兄,請教你一件事情。”
顧抑武看眼表情認真的趙戎,拍了拍他肩膀。
“趙兄有何急事,盡管說來,嗯,是不是最近學館里那些流言蜚語?哎,趙兄不必那些,我們正義堂學子是不那些流言當回事的……”
“等等等。”趙戎打斷道。
他微微皺眉端詳著顧抑武,“學館里有人背后說我?呵,管他們怎么說,無聊,我不是問這個的。”
顧抑武摸了摸后腦勺,“那趙兄是有什么事?”
趙戎沉吟了會兒,“前些日子,對,就是我與顧兄第一次見面那一天,在朱先生的猗蘭軒候客亭里,當是其他幾位學堂學長也在,你還記不記得?”
顧抑武看了眼他,一臉正經道:
“當然記得。在下猶記的那一日,趙兄還未進門,我就心有所感,投目院門,當時只覺的冥冥之中生出感應,接下來會有不俗之事發生,不凡之人出現。”
他語氣真誠,拍了拍趙戎肩膀,直視著他。
“甚至,在下感覺那一刻,周圍的空氣都暗了幾分,等待著門外之人的出現,再一齊來個閃亮登場。而之后的那段敲門聲,在下一聽就知道來者定是個教養極高,溫文爾雅之人,后來一見,果然如此!我第一眼就被趙兄的英姿……”
趙戎微微張開準備詢問的嘴,漸漸合上,看著身前漢子的憨厚表情,耳畔是其滔滔不絕的話語。
他面無表情。
顧抑武說著說著,似乎是也發現的趙戎的神色,聲音越來越小。
空氣安靜下來。
二人大眼瞪小眼,氣氛漸漸尷尬。
顧抑武捂嘴輕咳兩聲。
趙戎表情平靜的看著他,等他開口。
會說話?就多說點。
顧抑武感覺確實有點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別過臉去,小聲道:“所以趙兄,我的意思是說,當時的事在下是記憶猶新的。”
趙戎沉默了會兒,輕輕點頭,忽道:
“當時,修道堂那位韓學長取出的墨心朱果,嗯,應該是叫這個名,顧兄還記得嗎?”
顧抑武微微一怔,應該是沒想到他是問此事。
“當然記得,墨心朱果,很有意思的,確實像廣業堂那位李文元李學長所說,可以讓人夜里入夢,進入一個山水墨畫一般的夢境。”
他看了眼趙戎嚴肅下來的神色,沒有多想,笑道:
“前些日子,我閑來無事,便連續好幾夜刻意入睡,去這個水墨似的夢中玩,確實有趣,甚至在下還發現,可以在這水墨夢中,練習書畫,一舉兩得。”
趙戎安靜傾聽,若有所思。
顧抑武搖了搖頭。
“不過玩多了,一個人確實無趣,我也好一段日子沒再去了,也不知現在那枚朱果的奇效有沒有散去,不過,李兄說應該能持續不少日子的,此物稀奇。”
趙戎輕輕點頭,思索了會兒,從頭問起。
“這個墨心朱果,能讓人入睡后,進入一個山水畫一樣的夢境里?”
顧抑武瞧了眼他,恍惚點頭,“趙兄不知?哦,也對,當時廣業堂的李兄介紹此物時,你還未到。”
趙戎嘴角一扯,輕輕點頭。
本公子那里知道,你們這些山上人這么會玩,吃個水果都有這么多圈圈繞繞……
他只是當時上火,想吃些清涼水果而已,那時至多以為他們在分吃的這‘靈果’,可以增加靈氣修為。
所以趙戎也沒怎么在意韓文復的臉色,大伙都有?我也要。
他也白嫖一個。
顧抑武笑著解釋道:
“據廣業堂的李學長說,這個墨心朱果,是南望闕山上那些墨客隱士之間的私密小圈子里流行的,算是個私人聚會時的風雅物,食用了此果后,聽說可以讓食用者沉睡之時,進入一片山水墨畫般的夢境……”
他將那一日聽來的,和其后來略微打探到的事情,事無巨細的告知了趙戎。
不多時。
趙戎又忽道:“顧兄,你確定這個山水畫夢,只能一個人進?不會遇見其他食果之人?”
語落,他微微皺眉,因為想到了魚懷瑾。
當時她和他一起取走了,韓文復手上僅存的那對墨心朱果。
趙戎覺得,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的通,昨夜那個古怪的水墨夢境,為何會有他從未見過的景物人在其中。
所以說,這個水墨畫夢,是我與魚懷瑾那家伙一起的?
異床同夢?
只是,趙戎還沒來得及發散思維的多想,顧抑武就開口了。
“只能一人的。”
他搖了搖頭。
“對修行之人而言,夢境本就玄妙異常,與奧妙萬千的心湖之水有關。”
顧抑武語氣認真道:“不說探索其玄妙,這應該是高階的前輩修士們的領域,我們這些年輕修士,對其是十分重視與保護的,哪里容得與他人同處一夢?”
趙戎眼眸收斂,輕輕點頭。
身前這個身材高大的正義堂學子話語不停。
“試象一下,心湖之水,涉及到了我們修士的所思所想,與過往的記憶,藏著數不清的秘密,而夢境又是以它為養料誕生,若是與人同夢……”
“輕則被窺見隱私秘密,重則……甚至會被影響心神思緒,甚至改變性格善惡,波及太深遠了,聽說山上修真界,有些大能擁有神通手段,可以借夢境為突破口,侵染他人心湖之水。”
他緩緩搖頭,看著趙戎,倒吸一口氣。
“所以咱們這些山腳下的小修士們,還是少入夢為妙,嗯,而且修行、讀書、功課,這么多事情要做,沒事別睡覺了,怎么睡得著!”
聽著顧抑武的話語突然勵志起來了,趙戎唇角輕扯。
顧抑武開了個玩笑后,拍了拍趙戎肩膀。
“那枚墨心朱果雖然稀奇,但也不是那種能讓人共夢的神物,趙兄勿要多想,對了,那個山水夢,你是不是也進了?怎么樣,有趣嗎。”
趙戎回過神來,輕笑:“還行,之前不知道,還以為有什么古怪呢。”
顧抑武也笑了,只是他突然問道:“趙兄是夢到其他人?”
趙戎身子一頓。
顧抑武安靜看著他。
二人之間氣氛有些沉默。
趙戎笑著點頭,“確實,實不相瞞,在下夢到顧兄了,應該是白天經常念叨吧。”
顧抑武頓時起了雞皮疙瘩,打了個冷顫,趕忙松手。
趙戎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