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這么快就被識破了。”
當秦簡夫從東南角取一根蠟燭折返,歸不禁暗道一聲。
然而讓它心情更加跌落谷底的是毀容老儒生低頭小心翼翼嗅聞蠟燭的動作。
原來是早有防備。
劍靈皺眉。
想要在蠟燭上做手腳,放些迷香毒物之類的讓一個閱歷不凡的金丹境老怪物大意中招,簡直是太難了。
所以……趙戎有可能的那個后手并不在這根白色蠟燭里?
蠟燭也只是普通蠟燭,并不是他的翻盤點?
就和地上畫的血圓一樣,只是唱空城計,和讓秦簡夫疑神分心的?
心湖中,紫衣劍靈又惑又急。
這時,它頭瞬轉,看向旁邊的平靜心湖,占據一大半的依舊是那一片冷靜沉著的耀目色彩。
除此之外,‘心湖之水中’還有一些害怕、恐懼、悲傷、遺憾等色彩存在,然而卻被冷靜色彩的‘湖水’死死壓下,占比不大。
突然,歸又發現了一點不對勁之處。
心湖邊緣處,一些象征意識漫游、疲倦休眠色彩的湖水正被冷靜沉著色彩的湖水一刻不停的克制在心湖邊緣處……
他是在走神發呆,還是想閉目睡去?是傷勢撐不住了?
歸不禁看了看外面那個情緒平靜的獨臂儒生,頓時又忍住了開口發聲。
它按捺下來,集中所有注意力一刻不離的盯著外眉心輪外的情形……
“這么早就給自己點根蠟燭,這么想死嗎?”
大殿內,毀容老儒生步入血圓之內,邊徐步靠近坐棺的獨臂儒生,邊輕聲道。
此時,老者距離后者只有七步,中間的地上還隔著一個六芒星的血色圖案。
鮮血淋漓的六芒星,將獨臂儒生與這座龍棺圍住。
而就在話語之間,秦簡夫將手中被折成兩半蠟燭的其中半根,隨手往肩后一拋。
他一手拖著灰色煙袋,兩指輕捻著剩余半根帶燭焰的蠟燭,又往前走了兩步,臨近地上最后六芒星的邊緣。
趙戎又努力抬了抬搖搖欲垂的眼皮,抬手,用力抹了把滿是血污的臉。
他繼續平靜的看著兩指捻蠟燭的老者,搖搖頭。
“是給你家那個小畜生點的。”
毀容老儒生面色平淡,愛子連帶著全家都被罵,他似乎沒有生氣。
繼續前進。
步履不停。
離血色六芒星還差三步。
他三步外的六芒星內,獨臂儒生又摸了把臉,眼眸垂了垂,輕聲。
“話說,離那枚金丹那么近,那小畜牲當時是不是和你一樣,被燒的人不人鬼不鬼,全身沒一處是人樣?”
秦簡夫平靜面色,不說話,腳步依舊。
“其實之前這小畜生瞧著也沒個人樣,所以……毀容也算整容了吧。”趙戎抬起眼皮,瞧了瞧秦簡夫這張滿是肉瘤疙瘩連眉毛都被燒沒了的老臉。
他又點點頭,“嗯,那以后閣下可就不用愁別人說他不像他貴為大魏首相的爹了,現在便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了不是?”
龍棺上的獨臂儒生輕笑,略打趣道。
毀容老儒生停步了。
腳尖距離地上的血色六芒星,只剩半步。
獨臂儒生像是沒有瞧見異常,朝老者謙虛擺擺手,“不用謝。”
秦簡夫面色不變,宛若如常。
他低頭,看著腳下最后的半步距離。
目光上移。
視野觸及到了一條鮮血暗紅的線條,這是屬于一個秦簡夫從未見過的詭異圖案。
猶如兩個三角,一正一倒,以反方向覆蓋,簡潔明了,卻……愈看愈玄妙。
有六角。上下兩角,似乎對應了天與地,陰與陽,而其余四角呢……
老者目光凝了凝,繼續往上緩移,那座巨大龍棺映入眼簾。
包圍著它的血色六芒星,形式似乎意象著某種守護或封印……
秦簡夫的視線從漏風的龍棺上挪開,左右看了看周圍古樸恢宏的大殿,然后目光回正,繼續上移,最后定格在了獨臂儒生的臉上。
他靜坐龍棺。
眼瞼耷拉,臟兮的臉龐平靜。
下方的手掌,正慢慢的輕拍膝上劍鞘。
老儒生手捻蠟燭,停步血色六芒星外,腳下遺留下了那最后的半步。
不前。
“你為什么…這么急著要激怒老夫?”
老毀容老儒生盯著獨臂儒生低垂的眼眸,面色平靜的問道。
“哦,忘了。”
獨臂儒生輕拍劍鞘的手一頓,略微恍然。
“抱歉,忘了他好像已經人沒了,這位小畜生可沒有他爹這么有能耐,有金丹護體可以跑掉,所以應該是被燒連的灰都不剩了吧?”
秦簡夫看著趙戎,佝僂身子一動不動。
他右手兩指之間原本輕捻著的那半根蠟燭,此刻只剩下一小截棉芯和一粒燭焰,下方的地上不知何時起已經灑落了一地的石蠟碎粉。
獨臂儒生對于這些視若無睹。
他一根食指有節奏的輕敲劍鞘,身子微微后仰,歪坐龍棺,垂目居高臨下的注視毀容老儒生。
“話說你這個做爹的,當時是只光顧著自己麻溜跑路,把兒子丟在里面了?”
毀容老儒生‘捻’碎蠟燭的兩指間,那一粒燭焰在靜默跳動,宛若一條火蛇探出舌尖舔動著他的指肚。
秦簡夫目視前方,對此置若罔聞,灼烤指尖的火焰散發的橘光鋪蓋在他右側臉龐,仿佛帶上來一副暗黃死板的面具。
老者平靜看著年輕人。
“怎么?閣下總算是知道,也有護不住他的一天了?”
趙戎撐住欲垂的眼皮,歪頭輕笑著詢問。
語落,他側身,將嘴中一口血水吐在地上。
這是一口舌尖血?趙戎手抬起抓劍鞘的手,手背用力擦了擦怎樣也抑制不住彎翹的嘴角。
他在大笑。
血色六芒星線條的半步外,秦簡夫顫著嘴皮閉目,微微仰首。
“汝……這么……想激怒老夫嗎……”
老者嘴唇呢喃,深呼吸一口氣。
獨臂儒生捂肚,開懷大笑,“哈哈哈快過來啊,老畜牲,連半步都被嚇到疑神疑鬼,就這點出息還想要老子的命?”
毀容老儒生抬起一只右腳,然而在某人又鼓勵又期待的目光下,右腳卻又緩緩在空定住。
他的腳懸在了血色六芒星邊緣線條的上空。
遲遲不落入六芒星內。
大殿內的空氣又寂靜了幾息。
然后,獨臂儒生像是看見了今日最大的笑話。
“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
他開始放肆的笑,笑著都劇烈咳嗽起來,咳嗽完之后又繼續笑,似乎笑的不斷氣不罷休。
宏偉大殿內回蕩著趙戎暢然快意的笑聲。
秦簡夫沒有看他,安靜的低下頭,注視著自己懸在空中的那只右腳。
老人又沒由來的想起來了當初在大魏梁京秦府的病房內,剛剛康復的愛子好奇的從被褥下抓起的那枚自爆金丹。
就是身前這個大笑儒生的心機手筆。
秦簡夫捻火焰的兩指顫了顫,這粒燭火頓時一陣劇烈搖擺。
某座心湖中,歸再次提起一口氣,凝目端詳眉心輪外的僵持場面。
一少一老兩個儒生仍舊在進行一場博弈。
當前在它看來,這場博弈是兇險且不對等的。
趙戎只有一次機會,且不能輸,一旦再露出哪怕一絲馬腳破綻,讓多疑的秦簡夫抓住,或者讓他下定決心賭一把,那么這場空城計就立馬變成絕命計。
而秦簡夫的懷疑與頓步不前,終究只是暫時的,這老家伙不是傻子,總會做出其他行動來試探趙戎。
所以哪里有一直唱空城計的道理?只要不能第一次嚇走對方,反而被猶豫的柴狼伺機環繞著打量,那么遲早會有露餡的時候,讓膽子漸漸肥起來的它一撲而上,撕破最后一層脆弱的面紗。
在敵我的巨大量差距面前,一切計謀其實都是虛妄,主動權掌握在對方手里……
劍靈眼里,當下趙戎的處境便是這樣。
看到外面那個低頭愈發沉默的老者,又聽到外面某人傳來的暢然開懷的笑聲,它忍不住轉頭,看了眼后者的心湖。
肆意大笑的他依舊心思依舊冷靜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難道趙戎是要這樣一直拖到趙芊兒她們搬來救兵?但是……這么過分‘撩撥’那老家伙,這樣真的好嗎?唬一唬其實就行了,過猶不及,這道理難道他忘了?
歸皺眉嘀咕,一顆心再次懸起了些,猶豫開口勸勸趙戎。
可以就在這時,某人似乎是刻意要和劍靈對著來。
趙戎身子前傾,用劍鞘一端指著低頭沉默的秦簡夫,笑語:
“皓首匹夫,蒼髯老賊。為儒,茍圖魏朝衣食;為臣,縱容孽子禍民!為父,大難臨頭貪生棄子;茍活于世,空有金丹修為,枉讀儒門圣賢……”
獨臂儒生正色浩然,筆直腰桿,直視眼前這個思齊書院出身的毀容老前輩,劍鞘尖端直指:
“蕞爾老賊,膽小鼠輩,僥幸茍活,不好好潛身縮首,安敢來吾面前,沾沾自喜耀武揚威!一條喪家老犬,有何面目在我面前狺狺而吠?”
大殿內的氣氛一時間死寂下來。
一通霹靂呵斥,直指某老者心低深處的創傷。
秦簡夫低頭,盯著右手兩指間那一粒搖擺的燭焰。
看不清他的面色,只有些喃喃自語聲飄蕩大殿。
“皓首匹夫……蒼髯…老賊……為儒……為臣……為父……枉讀圣賢書……喪家…老犬……”
空氣靜了靜。
秦簡夫收回那只欲邁入線內的右腳,停在了半步外,抬首,問。
“還有嗎。”
老者看著獨臂儒生。
趙戎瞧了眼秦簡夫縮回的腳步。
笑了。
他抬起手背,又用力抹了一把染滿血污的臉龐,揚起下巴,露出了一排頗為耀目的白牙。
笑容燦爛,欲開口。
有老者兩指捻燭,低頭,朝前方輕輕吹了口燭焰。
然后。
獨臂儒生的臉龐被‘點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