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戎臉上的笑容終于輕松了些。
透明女子忽然伸手,指了指他的胸口位置。
趙戎低頭看了看,反應過來,“你說的是那朵你送我的小紅花?”
那朵十分奇怪的血紅色的九天寒宮花,他之前收進了懷里。
透明女子點點頭。
趙戎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把這朵小紅花作為信物,下次見面,我帶著它來?”
透明女子用力點點頭。
然后她似是重又開心雀躍了起來,又繞著趙戎飄浮,旋轉跳舞。
在秋風中,她裙袖紛飛,宛若離人壁畫里的神女。
趙戎也笑著旋轉身子,兩指手抓著她的兩只手,面對著面,在空中一起飄浮著旋轉……
他已經頗為熟悉這種月光下無重力的懸浮。
隨后,二人一路玩鬧旋轉著,返回了望闕城遺跡的中央位置,回到了他們剛開始見面時的水晶亭旁。
二人一路穿過那座開滿九天寒宮花的溫泉,來到了小魚曾經給趙戎指點過的大殿外。
這時,透明女子轉頭看了眼穹頂,像是記起了什么事,突然停步。
她拉了拉趙戎袖子,指了指上方的穹頂。
趙戎回首,好奇,“何事?”
這座名為望闕的遺跡,位于一個巨大無比的石洞內。
趙戎之前猜測應該是在祭月山里面。
或是地下溶洞,或是被挖空的山體。
而這個石洞的穹頂十分特殊。
它一半是巖石,另一半卻是琉璃材質,呈弦月狀。
所以抬頭看去,就像是一輪巨大的明月。
且這琉璃制成的半弦月穹頂還散發出的蔚藍的光芒,仔細看去,琉璃穹頂的上方,隱隱似有某種流動的液體。
蔚藍色的光芒,就是來自于它們。
透過琉璃看去,這些流動的液體里,還有著一些未知的淺藍色光線,它們就像這一條條軌跡未知的游蛇,時強時弱,變幻不一……
這兒有點兒像……趙戎前世去過的海底水族館,像陽光透入玻璃的效果,只是顏色不一樣而已。
不知道上方到底是什么液體。
另外這方世界的琉璃也沒有前世的玻璃那么透光,而是更朦朧一些……
此刻,透明女子拉著趙戎,朝頭頂上方的那片琉璃半弦月穹頂飛去。
趙戎沒再說什么,跟隨而去。
很快,二人飛到了琉璃穹頂面前。
直到這時,近距離觀察,趙戎才真正確定,石洞上方確實有水,似乎是……一處湖泊。
再聯系到這里是祭月山……
他忽然心里隱隱有一個猜測在升起。
透明女子抬頭看著眼前的琉璃半弦月穹頂,仿佛是能透過琉璃,看見后方湖水里的事物。
下一秒,像是終于找到了什么,她拉著趙戎袖子,朝左邊移動了百八十步距離,來到一處位置。
透明女子右手空蕩蕩的袖管抬起,指著上方的這片琉璃。
趙戎仰頭,定睛看去,頓時發現了一個黑乎乎的事物,靜靜躺在琉璃穹頂的后方。
形狀隱隱像……一只爐子。
趙戎一愣,脫口而出:“霆霓紫金爐?”
“果然。”終于確認了某個猜測似的,他松了一口氣,“這后方應該就是祭月山巔的月潭了,我的爐子就是被小皇帝丟進去了,湖水里面……全是雷霆。”
說著,趙戎覺得之前看到的一切都說的通了,“難怪我說這琉璃穹頂后面蔚藍色的光芒有些眼熟,里面一直在閃的淡藍色光線應該就是雷霆的電弧了……”
他失笑搖頭,轉身低頭,俯視下方的恢弘遺跡。
“望闕城……”趙戎輕聲自語道:“以前的望闕城應該就是修建在祭月山巔,望闕,望天上之宮闕。只不過現在看來,是后來有人不想這座廢棄后的古城建筑被破壞,于是動用某些偉力,給祭月山整整加高了一層,也就是現在看見的祭月山巔。”
趙戎點點頭,“難怪我說這山頂怎么一點離族留下的痕跡也沒有……目前來看,應該是太古的離族離去前做的了,而且……她們現在依舊存在于玄黃界的某個地方。”
他目光又轉到了下方的那座水晶亭上,不久前,它還是小魚嘴里的‘門’。
羅袖與小魚還有其他十六位離女都被某位貴人帶進去了。
“她們都在那個月宮?”
趙戎瞇眼,思索輕語:“那位貴人,應該是離族之人沒錯了,那她們現在又回到大離是要干嘛?并且現在看來,本公子舉辦的封禪大禮能出現兩輪明月,不全是本公子和抑武兄等人的功勞……”
他又想起了剛剛水晶亭上籠罩的那輪明月,就和之前在祭月山頂出現過的祥瑞明月,幾乎一模一樣。
趙戎若有所思,“獨孤太后知道嗎……還是說,這就是她設計主導的?是了,封禪大典能成功,最大的受益人就是獨孤氏和小皇帝,這就是離族想要達成的一個目的?
“那咱們這位演技很好的獨孤太后,應該是離族方面的人無疑了,還有她舉辦的樂坊司,和所傳遞的信仰,十分符合她暗中的身份,只是不知道那位大離先帝的死到底與她有沒有關系。
“所以說,她其實從始至終都沒有擔心過封禪大典會失敗,因為有離族貴人相助,明月的祥瑞一定會有……
“不過這次封禪大禮還是被本公子整出兩輪明月祥瑞,有一輪明月,是霆霓紫金爐內……那個東西圓滿后所伴生的異象,呵,不知道這一輪意料之外的明月,有沒有嚇到獨孤氏和她背后的離族。
“聽見當時她們都在說什么二分明月,離去歸兮……兩輪明月湊到了一起,該不會被本公子誤打誤撞的契合到了什么古老預言了吧?
“難怪當時獨孤氏看我的眼神好像都有些不對勁……”
趙戎饒有趣味的摸了摸下巴。
“我算是懂了,所以在封禪前夕的最后時刻,她才會私下請求我中規中矩的辦大禮,不要故意搞砸了,否則本公子在孟正君的眼皮子底下亂辦一通,都還能有明月祥瑞,書院方面會不懷疑?”
趙戎點頭,“全都說的通了……不過也是難為她了,演了這么多戲,我都開始有些懷疑……她是不是真正的大離太后了,該不會……”
他揉揉臉,“真的是大離王朝最大的那個‘大盜’吧?”
琉璃弦月穹頂下,趙戎默默復盤,旁邊的透明女子安靜的看著他,毫不催促。
似乎能多留他一會兒,都是好的。
不管是剛剛的一直送禮物,還是現在。
正在復盤這趟大離之行的趙戎忽然笑了。
他也不管透明女子聽不聽的懂,朝安靜的她輕聲道:
“之前我來大離時,其實有想過這大離王朝明面下的暗流不淺,但是沒想到水會這么深,連我們林麓書院都成為了可被利用的棋子,被借人借勢,結果還要蒙在鼓里。”
趙戎此時思緒通暢,有些感慨的笑了笑: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位獨孤氏背后有一個看起來很強大的離族做靠山,結果卻還要明面上找咱們林麓書院求援,離族不能顯身嗎?還是說……她們也有忌憚的敵人?不能被對方發現,那么這方敵人是誰?
“是維持望闕洲山上秩序的天涯劍閣,還是……當初代替人族接管了望闕洲送走了離族的幽王家族,抑或是一些別的強大勢力?他們其實也有在插手大離事物?那倒是隱藏的夠深,沒瞧見任何痕跡……”
“不對。”
他忽然否定,因為‘痕跡’很可能就是出在了他自己身上!
趙戎緊抓手中那只灰色煙袋。
“這一次幫助秦簡夫伏殺我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誰?是不是和這離族的敵人是同一批人?或者說,和他們是否有染。”
趙戎星眸輕瞇。
這個血仇算是結下了。
他出去以后是一定要報的,只是要先揪出這些躲在后面偷偷摸摸的老鼠!
而且先不管他現在的實力打不打得過敵人,至少得弄清楚敵人是誰。
這些都得記在小本子上,慢慢來。
不過現在看來,這些未知的敵人很謹慎,從秦簡夫這次猝不及防的埋伏就可以看出……
至于趙戎為什么不懷疑是離族干的,原因很簡單。
除了眼下是離女羅袖與小魚救了他外。
趙戎自忖與獨孤蟬衣還有離族沒有任何利益沖突,主持的封禪大禮也是有利于她們的,她們沒必要朝趙戎下手。
相反!
離族的敵人反而更會朝他動手。
除了趙戎間接的幫了獨孤蟬衣與離族以外,在封禪大禮后,死去一個書院儒生,也可以挑撥獨孤蟬衣與林麓書院的關系。
“這就是棋子嗎,命不由己,反而成為他們博弈的導火索,管你死活,有沒有仇,符合他們利益的死了就行了,別胡亂蹦跶,聽話認命……”
趙戎又笑了,朝安靜傾聽的透明女子道:“外面是這樣的世道和局面,我還要急著跑出去,是不是很傻,還不如在這里如飛仙般逍遙遨游?”
透明女子沒有反應,似是不懂,只是喜歡靜靜看著他,聽著他講。
就滿足了。
趙戎知道她不會回應,他其實是在問自己。
但是就和當年匆匆撤離了這座神話之城的離族一樣。
外面的世界要是躲避著不去面對,那么這座城市里的寧靜與美好也守不住,將它建立的再壯觀華美,也終成一座廢墟。
此時,趙戎長呼一口氣。
“除此之外,這一切的一切,最關鍵的也是最根源的,是離族返回望闕洲,到底是要做什么,她們的敵人要阻止她們做什么。兩方到底在爭些什么……
“這個才是眼下大離發生的所有事情與矛盾的根源。”
趙戎突然轉頭,“你知道嗎?”
他問透明女子。
她穿著霜天曉角,她熟悉這座離族遺跡內的一切,她能給他一抹離族的神話之血。
她是離族之人,且在離族內的地位絕對不低。
可能,也是一位貴人。
空氣忽然寂靜了下來。
透明女子依舊微微歪頭看著趙戎,看著他的這張臉。
對他的話語毫無反應。
像是聽不懂,或者……絲毫不感興趣。
趙戎見狀,也緩了口氣,“對不起,是我想多了。剛剛的那些話,有感而發……你就當是空氣就行了,這些事都與你無關。”
他笑了笑。
透明女子見狀,也跟著笑了起來,又繞著他飛舞旋轉了幾圈。
趙戎仰頭,最后看了眼琉璃穹頂后面的霆霓紫金爐。
“謝謝你的指點,走吧,這只爐子我出去后,會想辦法撈取……現在,得走了。”
透明女子緩緩停下舞蹈,默默跟在趙戎身后。
二人重新飛了回去。
透明女子把趙戎一路送到了那座可傳送離去的大殿外。
殿門外。
她停步。
趙戎繼續向前走。
她抓他袖子的手緊了下,又松開。
看著他的背影。
趙戎一襲白衣,黑發如漆,大步進殿。
他身側追隨一柄白玉小劍,腰間挎著一只空蕩蕩的劍鞘,與一枚灰色煙袋。
趙戎背對透明女子,來到了大殿中央。
大殿上方,依舊是星空穹頂,而中央的高臺上,擺放著一只他熟悉的四足青銅小鼎。
此刻,鼎內有一輪明月,殿外的秋風吹拂進來,吹進了明月里。
與那座地宮正殿的布置一樣。
他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只小瓷瓶。
低頭,打開瓶塞。
瓷瓶傾斜。
放置在青銅小鼎上方。
輕輕搖了搖。
瓶內的離女血滴晃蕩,下一秒似就要滑落瓶口,落去鼎內的明月光團里。
趙戎忽然回頭,朝大殿門口靜靜漂浮的透明女子大聲道:
“喂,小妹妹,剛剛想起來,你還是和我一起走吧!”
殿內的男子笑容燦爛,坦坦蕩蕩的伸出了手。
透明女子歪了歪頭,身影停頓了片刻,飄蕩入殿內,抓住了他溫暖的大手。
趙戎大笑問她:
“你真的沒認錯人?”
透明女子微微仰頭,看著他英氣俊秀的臉龐,認真搖搖頭。
趙戎笑著點頭,“那就行。走咯!”
他手里的瓷瓶頓時傾倒。
一粒離女的血滴,落入了鼎內的明月之中。
殿內光線暗了暗。
然后,
青銅小鼎內,一輪明月的范圍擴大,籠罩了小鼎。
白衣儒生手牽著穿霜天曉角的透明女子,站在鼎前。
二人身影被擴大的明月光芒漸漸覆蓋。
白衣儒生微笑看著前方。
透明女子轉頭,依舊目不轉睛的注視男子的側臉。
看著他……
空曠的青銅殿內,有明月緩緩升空,飛入上方穹頂的星空之中。
組成了一幅完美的夜象。
定格住了。
古老的傳送法陣剎那啟動。
二人身影消失在殿內。
祭月山,靠近山頂的一處紅葉落盡量楓林里。
有一座古樸的亭子。
亭子的穹頂,刻畫星空圖。
亭內的桌上,有一只青銅小鼎。
此刻,一輪明月似的光團在亭內降臨。
光芒徹底散去。
露出了一襲白衣與一襲青金色仙裙的身影。
閉目防止眩暈的趙戎立馬睜眼,轉頭看向身旁飄浮的那一襲青金色仙裙。
“走,小妹妹,我帶你去見見青君她們……”
趙戎笑著朝她袖下透明的手抓去。
抓到了一團空氣。
趙戎笑容定格。
他又伸手抓向這襲漂浮衣裙的另一只手。
依舊是空空的袖管。
沒有不久前那柔軟的阻力感。
趙戎緩緩收回手。
他站在原地沒動,抬手揉了揉臉。
歸直接道:“她沒有出來,也,出不來。”
趙戎輕輕點頭,抬首看了眼透明女子最后送他的一件禮物霜天曉角。
亭內,男子忽然道:
“歸,你覺得她是誰。”
劍靈沒有猶豫,“一個女子留下的執念。”
一個執念,連一道殘魂都算不上。
只是曾經不知是多少個歲月以前,某個女子留下的一個固執的執念。
趙戎悵然道:“那我走后,她還在嗎?”
歸搖頭道:“不知道,這取決那個存在留下的這道執念有沒有徹底釋然。”
它沒說下去,但是趙戎懂它意思。
若是執念釋然了,那自然便不復存在了,不再逗留這世上。
執念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她意難平,她不肯走,她要等下去。
趙戎取出懷里那朵小紅花,低頭注視道:“那這個留下執念的女子,你覺得是誰?”
歸嚴肅了些,道:“只是一道執念,甚至連投影都算不上,但卻能輕而易舉的煉化第七境墨俠的劍氣……”
它感嘆道,“她可能是太古離族,后期的某一代‘璃’。”
“璃?”
劍靈點頭,.“璃既是王離,離族的王。它亦是王族的姓氏,在太古離族,只有王族才配擁有姓氏。”
趙戎點點頭,“離族的一位王女嗎……”
劍靈頓了頓,又繼續凝聲:“她還有可能…不僅是‘璃’,還是……
“那位離姬。”
趙戎沒有說話了。
歸曾經和他提過一次,離姬是太古離族內的一種特殊身份,然而因為某位存在的出現,讓這個身邊稱謂幾乎變成了后世之人對她的稱呼。
這便是傳說之中神話時代誕生于離族的離帝。
二人之間安靜了會兒,似乎是在消化某些事情。
歸想了想,似是也覺得它有些荒唐的搖搖頭,補充道:
“后面這個應該不可能,離帝修煉的是九天寒宮清心寡欲的劍道,怎么可能會有這種情情愛愛的執念……”
它頓了頓,忽然反問道:“趙戎,你覺得她是誰?”
趙戎安靜了會兒。
竟然道:“青君……或芊兒。”
劍靈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