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清晨坐到傍晚,從日出坐到日落。
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似乎是想把這真實的世界深深的、直入骨髓的,刻進自己的整個靈魂。
這景色他看的那么深,那么深,
乃至于連心靈空間中也都變成了這樣的場景,內外如一。
許久之后,他低聲說道:“抱歉。”
“不用道歉。”石鐵心來到他身邊:“你打我就是在打自己,誰還不曾想過狠扇自己兩耳光呢?”
老六自嘲一笑:“我比你癡長十多歲,沒想到卻反而被你開導。你是怎么做到如此冷靜清醒的,是因為十響破銳嗎?”
“因果顛倒了。我不是因為十響破銳才強大,而是因為強大才十響破銳。”石鐵心在他的身邊蹲下,和他共看荒涼頹敗的世界:“人就是一塊鐵,
得反反復復的煅燒、痛擊、再泡入冰水中窒息,
才能真正成長。”
老六點點頭,沒有說話。
石鐵心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第一次用真正的眼睛流淚,感覺如何?”
老六嘆了口氣說道:“不算好,不算壞。剛才,我用了很久去回憶。我把從遇到她到現在的所有事情,每一點每一滴都用力的回憶了很多遍。哪怕現實已經擺在眼前,我依然難以相信小靈是一段代碼。她實在太鮮活,太真摯,那么濃烈的感情怎么可能是假的?”
石某人沉思:“如果你堅信她有情,那就說明兩件事。”
“第一,她是獨立運作的子程序,不受總程序的直接干涉。這一點倒是有征兆,還記得我們追車的時候嗎,假貨和司機立刻就停止運行了,但小靈還在。”
“我不認為虛擬世界的總程序有任何理由讓你們見這么一面、讓你有機會察覺到什么蛛絲馬跡。我若是總程序,
我會讓她在脫離公眾視線的一瞬間就停止運行,
關閉下線。可實際上,卻拖泥帶水并不干脆。”
“如此推算,小靈極可能是個獨立程序。就像電腦中的某些頑固程序,明明已經點了退出,卻偏偏還要在后臺潛伏,吃著算力占著內存。直到系統出手把內存清掉,才徹底關閉。”
老六聞言,沉悶的說道:“或許吧。”
石某人接著說:“第二,她應是相當高級的人工智能,心靈是假的、感情是真的。”
聽到這句話,老六嘆了口氣:“感情是真的,心靈是假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已經分不清了。”
石某人拍著他的肩膀:“我覺得你還是得往好的方面想想。一來,喜歡個虛擬老婆也不算什么,誰還沒愛上過紙片人呢?”
老六抬頭:“你喜歡過嗎?”
石某人:“沒有。”
老六:“焯!”
石某人:“所以你補全了我單調的人生啊!而且你想,現在你根本不用擔心老婆的安全。她不存在生物學結構,也就不存在生物學死亡。我們再也不用怕她被沖下腐化池,只要找到她的程序、拔下她的硬盤,
然后重新啟動一下,老婆就可以完好無損的復活了。開心不開心?”
開不開心?
老六哪里還開心的起來。
他想起了一個古早動漫,里面有個角色叫咗助。從前漫友們都叫他二助子,
都覺得這小子過于裝逼、過于泛二。但此時此刻,老六感覺二助子根本不二。人們看他二,只是因為人們沒承受他的痛。
某個抗米上二樓的羅圈眼說得有道理:不經歷過同樣的痛苦,人是不會互相理解的。
老六心中三大愛,愛妻子,愛生活,愛世界。
現在,這三大愛中的絕大多數,都已經變成了夢幻泡影,這讓他痛苦,也讓他迷失。
如果說還有最后一點點殘留,那就是眼前這個幾乎被破壞殆盡的世界。
如果說還有最后一點點真實,那就是曾在孵化池中抱住的那顆大腦,以及千千萬萬的、數不清的缸中之腦。
“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流淚,也是最后一次。”老六站起身來:“沒有時間消沉了,還有一整個世界等著我去拯救。”
他必須做點什么,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才能讓自己不溺斃于空虛。
“那就去拯救吧。”石鐵心鼓勵道:“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永遠支持你。不過話說回來,這敵人也太神秘了。我有一個極大地困惑,一直沒有想通:敵人為什么要編撰這樣一個虛擬世界?為什么要運行小靈這樣的獨立程序?那些數不清的陪玩假人,不耗資源嗎,不交電費嗎?”
“敵人為什么要花著錢、耗著資源,陪你過家家?”
“敵人為什么要構建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虛擬世界?”
“敵人到底能在你,在所有人身上,得到什么回報?”
“你有頭緒嗎?”
老六皺眉搖頭:“沒有。看來我們對于敵人依然一無所知,需要更深入的了解才行。敵人如此倒行逆施,我不信所有人都與他同流合污,肯定有反對他、反抗他的人。如果能和反抗軍接上頭,倒是能立刻獲得大量的情報。”
石鐵心:“有道理。假設反抗軍真的存在,那么最適合他們出來活動的機會就是……現在了。”
他抬頭看向猩紅的云朵,那是超級爆炸之后,大量地殼物質被拋射到平流層后產生的富金屬云。
這些云團面積大、覆蓋廣、反射率高,除了定向偵測靈能亮斑的探測手段以外,這些云團對其他的偵測設備都具備良好的遮蔽能力。
再加上大爆炸導致的沖擊、地震,敵人的各項設施都不可避免的被打亂。如果石某人是反抗軍,此時不戰,更待何時?
好巧不巧,就在此時,昏黃的落日之下,一百余公里之外,忽然有一道火光沖天而起。
老六立刻睜開天眼,仔細觀瞧。
“是爆炸,很猛烈,而且很有規律,連環爆破互相疊加,絕不是意外。”老六天眼漲縮,視線穿透了荒涼的大地,看到了更多東西。
“有個車隊,從一片大型的工廠區域開出來了,很慌張。”
“車輛成分復雜,大貨車、裝甲車、摩托車混合編組,全都是人類體型操作的設備,看起來有些老舊破損,應該是反復損壞又維修的緣故。”
“后面有機器在追,非人形。”
“雙方在追逐、交火,速度很快,很激烈。”
心術快速運算,推測出最可能的幾條路線,在天眼視野中高亮提示。
“根據路線推算,車隊將會在十六分鐘后,斜著從距離我們三十公里的地方切過去。”老六調轉眸光,重點關注了幾個便于設伏的地方,果然有所發現:“看,那里有個埋伏點,有十來個單位正在架設武器。”
扭心魔眼開啟,心靈視野展開。
雖然扭心魔眼的觀測范圍不像觀心天眼那樣廣闊,但這里也不是人口稠密的太空城。廣闊的土地毫無遮攔,一些信號就算是距離很遠也依稀可辨。
老六面色動容:“有心靈信號,是人類,這些是反抗軍!你果真料事如神,他們真的在此時此刻行動了!”
老六的心激動起來,他實在太需要與真實的人類接觸了。他急切地需要知道現實世界的情況,更需要敵人的相關信息。反抗軍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信息渠道。
但這一次他沒有再沖動,而是向石鐵心征求意見:“你覺得怎樣?”
“我覺得,這一次還是由我來操作吧。”石鐵心撐開了心靈,掌控了身體。他抬起機械左臂,拉低了漆黑的罩袍兜帽,面屏下幽幽的雙眼緊盯著逐漸接近的車隊:“給你個機會觀摩一下,我是怎么用超能力的。”
咻,身影消失。
他沒有使用念動,純粹的場科技推動著機械軀殼貼地飛掠,不會在神霄衛星中留下任何靈能亮斑。
遠處。
蒼天下,荒野上,殘酷的追殺正在發生。
車隊打頭的大卡車上,一個女人正在瘋狂的踩著電門。她的頭發凌亂,她的皮膚黝黑,她渾身臟兮兮,袖子下面露出來的手臂是兩條烏漆嘛黑的機械胳膊。不知是否在剛才中過子彈,讓這機械臂表面不時閃起電花,但這雙機械臂依然穩穩的抓著方向盤。
復雜的面甲覆蓋了鼻梁向下的區域,兩腮位置相對排列著六個手指粗細的呼吸栓,給她提供難得的氧氣。一道猙獰的傷疤從額頭延伸到面甲之下,傷疤所過之處,她的左眼已經完全換成了猩紅的機械義眼。
但這并不能妨礙她的眼中射出銳利而堅定的光茫。
“快快快,再快一點!”
電門到底,大貨車以每小時一百七十公里的速度在荒原上狂飆。這可不是鋪裝路面,即便義眼每時每刻都在輔助分析路線、輔助修正車身姿態,這輛大貨依然岌岌可危。稍有不慎,就是車毀人亡。
但女司機沒有任何猶豫、畏懼,以野獸一般的姿態橫沖直撞。
她可以死,但她必須把好不容易奪來的關鍵物資送回基地。
狂沖之中,她忽然拉響三次汽笛,后面車隊的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因為這代表著即將到達伏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