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從丁怡來到月球之前,她的身體就已經開始出現問題了。
她的腦子里面長了一個瘤子,那個瘤子所處的位置非常刁鉆,以現有的條件雖然可以對丁怡進行手術,但是卻不保證手術能夠成功。
“沒關系的,不用做手術了。”丁怡望著利維坦的中樞,面色古井無波,“我不打算去‘樂園’了,我會在這邊的世界一直守著……直到D1完成,然后我會死去。”
丁怡的決定,可以說是震撼了執行委員會。
盡管他們一再勸說丁怡嘗試進行手術,但是丁怡卻始終拒絕。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丁怡已經不再執著于進入“樂園”中了。
或許是從她第一次發現,“樂園”并非是真正的樂園,而是另一個鋼鐵牢籠的那一刻開始吧。
從她出生開始,就不停地有人在告訴她,她必須要前往“樂園”。
大人們告訴丁怡,那里是真正的地上天國,是人與人相互理解不再有紛爭的伊甸園。“樂園”里人人平等地享受著夢境,不再有階級之分,人也不必為了生存得更好而互相爭斗……
咔嚓——
十八歲女孩模樣的D1手持祓魔刀,將有一個接入者的頭顱砍下。
她冷漠地收刀入鞘,鮮血染紅了她稚嫩的臉。
隨后她轉頭看向丁怡,嫣然一笑道:“丁怡!委員說你的病有只要做手術就可以治好是嗎?那你什么時候接受腦機改造手術?”
她的笑容是那么天真無邪,染上鮮血之后又是那么妖異。
丁怡的心抽搐了一下,隨后她笑了笑掏出手絹,細細地替D1擦拭起了臉上的血跡。
為了讓D1能夠穩定情緒工作,執行委員會和丁怡都選擇了對D1隱瞞丁怡的真實身體情況。他們向D1撒了謊,告訴她丁怡的病可以很輕易地治好。
“對不起,D1。”丁怡替她D1擦完臉以后,輕輕地抱住了D1輕輕啜泣,“都是因為我能力不夠,才讓你必須做這種事情……對不起……對不起……”
D1一臉迷茫……她聽出了丁怡話語之中的悲傷,但她不知道丁怡為何而悲傷,她只覺得丁怡的懷中很溫暖。
D1的程序已經完成了,但是也沒有完全完成。
其實按照丁怡原本的計劃,D1要做的事情只是刪掉接入者人格程序中的一部分,消滅導致異常的部分即可。這么做大部分情況下,只會導致被修改的接入者記憶錯亂或是出現既視感。
然而實際操作下來她才發現,人格程序……或者說人的意識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復雜,部分刪除這種操作并不是每一次都有效,甚至有可能產生新的錯誤。
所以,D1對于一些產生了比較復雜錯誤的人,只能夠通過最高刪除權限——也就是用祓魔刀將其意識程序抹殺。
被祓魔刀殺死的人,那就是現實意義上的徹底死亡了,是不可能“轉世”復活的。
從利維坦的角度來說這一切完全可以接受,畢竟每年額外增加的死亡人數還趕不上繁殖人數的,D1的開發項目已經算是成功了。但從丁怡的角度上來說,眼前的這一切意味著她完全失敗,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
她抱著D1,悲傷仿佛化作了洪水,無論如何都堵塞不住,恣意地從心底向眼眶奔涌而來。
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救贖,也沒有什么地上天國,更沒有所謂的“樂園”。
所謂的“樂園”,不過是將人類舊時代社會體制那具僵尸,重新復刻到了夢境世界之中罷了。
根據執行委員會的說法,之所以選擇了構筑一個資源和階級不平等的世界,是因為太過于豐足的生活會讓不知真相的夢中人失去活著的動力,失去對生活的熱愛和向往。所以他們選擇了“黃金時代”,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活躍的時代,也是人類最具有勃勃生機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有平等競爭的機會,能夠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奮斗享受到自己所渴望的一切。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丁怡穿梭到了委員們專屬的世界,然后試圖去尋找那個曾經引導過她的蕾委員。
她快速遍歷過一個又一個的世界,但始終都找不到蕾的專屬代碼標識——每個委員都有很多個專屬的世界,要在這茫茫多的世界之中找尋到他們的蹤跡并不容易。
盡管維持一個世界就需要海量的算力,但在執行委員會的專屬內存區里,他們依然毫不節制地創造著一個又一個的世界,供他們自己改造和玩耍。而普通的接入者,只能夠幾千萬人甚至幾億人擠在一個世界之中。
丁怡在某個世界的云端之上,一座宛如仙宮一樣的地方,找到了蕾的蹤跡。
那座名為“天香樓”的華美宮觀內,蕾正衣衫不整躺在露臺貴妃躺椅上,一群俊俏男寵穿著各種奇裝異服,如同服侍以為女王一樣服侍著她。
丁怡面無表情地掃過周圍,最終空洞的目光看向了被眾星捧月著的蕾。
“蕾委員,我有一個最后的愿望。”丁怡見到蕾的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我想要外出,希望委員會能夠同意。”
“哦?”
蕾聽聞這話慵懶地起身,一旁的男寵立刻趴倒在她的前面作為她墊腳的階梯。
蕾從男寵的背上踩過,緩步走到了丁怡的面前:“你說吧,你為利維坦的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相信你的任何請求委員會都會同意的。”
丁怡平靜地說道:“我想要回到我來時的小艇上,那里有我的愛人的遺物,我想要去那里找找……這是我最后的請求。”
作為遺愿來說,丁怡的要求并不高,相反她的要求十分簡單。
“就只有這樣而已嗎?”蕾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
“其實還有一件事,不過這個請求嚴格來說不是基于我個人而提出的。”丁怡猶豫了一下然后說,“我希望委員會不要將D1當成一個工具,而是把她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類對待……我死了之后請多陪陪她,她雖然什么都懂,但心理年齡上也不過是個懵懂的小女孩罷了。”
蕾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丁怡的請求:“不需要委員會集體審批,我代替委員會同意你的出行請求。此外,D1的事情我們也會處理好的,請你放心……需不需要我們派自動機器人護衛隊護送你去?”
“不用了,給我一輛月面車,我自己就可以去。”丁怡謝絕了蕾的好意,然后轉身離開了蕾的宮殿。
接著,丁怡又離開“樂園”,回到了現實世界。
她將自己所有的東西收拾好,又帶了少量的水和食物,之后便乘坐月面車離開了這宏偉的月面都市,頭也不回地開進了那蒼白的荒漠。
她的小艇墜落的坐標,她一直都記著。
當城市在她背后消失,丁怡不知為何莫名地感受到心底一陣情緒翻涌上來。
起初,她只是靜靜地哀傷,但漸漸的那股哀傷宛如被某種其他情緒所浸染,變成了劇烈的痛苦。
她憎恨這個世界,更憎恨無力改變這個世界的自己……
就在丁怡陷入了如潮水般的負面情緒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沿著導航方向開了多久。
直到月面車突然撞到了什么東西,然后車子在一陣顛簸之后才停了下來。
頭磕到了方向盤上的丁怡,過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她緩緩抬起頭看向眼前的障礙物——那是她叛逃時所開的小艇,如今已經可以叫做“遺跡”了。
它靜靜地停在蒼白荒漠的黑夜之中,宛若一座無人問津的孤墳,又像是為丁怡準備好的棺槨。
丁怡下了車,然后緩步走進了船只后的貨倉。
她在船艙內翻找著什么,最終從后面的貨倉里找出了一臺看起來十分陳舊的機器——那是用于刻錄記憶碟片的刻錄機。
這臺機器是丁怡當初叛逃時帶上的,起初她只是基于為地下組織保密的想法將這臺機器順手捎帶上,沒想到如今這臺機器卻成了為她準備的東西。
沒錯,丁怡撒謊了,這小艇上沒有什么她愛人的遺物,她來只是想找這臺機器。
小艇的燃料早就耗盡,電源已經無法啟動了。于是丁怡支起了一個簡易的月面帳篷,然后在帳篷內利用月面車的電池組裝,重新啟動了這臺機器。
這臺機器是她修復過的,因為修復的和原先制造時技術方面存在問題,所以功率比原版的要大。刻錄結束之后,人并不會在一周左右后腦死亡,而是會在刻錄結束幾分鐘以后立即腦死亡。
她想要盡快結束自己的痛苦,又想要給世界留下一點什么……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種方式最合適。
在那簡易的月面帳篷里,丁怡躺在了躺椅上,透過透明的棚頂,望向那一片漆黑的夜空。
“結果到頭來……我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變不了……
淚水自丁怡的眼角滑落,痛苦化作了絕望,徹底吞噬了這個孤獨的人。
“根本就沒有什么樂園,也沒有什么地上天國,全部都是謊言……”
她摁下了機器的啟動按鈕,扣下了屬于自己的死亡扳機。
隨著刻錄機開始啟動,丁怡的意識開始逐漸模糊
“趙銘……是你在那邊嗎?”
恍惚間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天空中的星星。
“你……來接我了嗎?”
丁怡面色含笑,但她的手也只能無力垂下。
“我真的……好想你……”
視野內,只剩下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