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慕慈終于在傍晚時分頂著滿天晚霞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故鄉早已不是兒時的模樣,隨著她離開家鄉在外生存的同時兼次變化著,隨著她的每一次回家見證著這種變化,終于成了她眼中陌生又熟悉的模樣。兒時記憶中的農田瓦舍,雞犬相聞、牛羊隨處行走的景象看不到了,入目所及皆是規劃整齊的柏油路,修得門面堂皇的農家別墅。隨處可見的墻體廣告和戶外廣告牌上,城市中常見的一些品牌和面孔也隨處可見——城鎮化代替了一切。
趙慕慈的家就在一條公路和一個城際汽車停靠點后面的街道上,幾年前因為景區改造征地,她父母和原來村落的所有居民全部搬到了幾公里外的這條新街道上,政府在這里幫忙建造好了新的院落,配套了便利設施,條件倒比之前好許多。
這些新的氣象終將掩蓋掉舊的記憶和氣息,趙慕慈從這里一路飛馳,在時光的流逝中追逐著自己的人生和幸福,家鄉的一切人和事也并未停留在兒時的模樣,它有自己的命運和進程,并不會為誰特意停留。它一如她那些逆來順受、吃苦附中的鄉親們,任由歲月將他們改變,摧毀,侵蝕,滋養,重建,成為她如今想認不敢認的模樣。
趙慕慈敲了兩下門,母親在門后露出臉來,趙慕慈叫了一聲:“媽。”
母親一怔之下笑了:“回來啦?快進來。”
進門就是飯桌,桌上已經擺了三四個菜,用盤子扣著,一副等著的模樣。父親正坐在沙發上擦他的平光眼鏡,趙慕慈不由得垂下眼,喚一聲爸。
父親瞧見了便坐起身來:“走了一天啊?真夠遠的。”
趙慕慈沒有做聲。母親將她背包卸下來,招呼快吃飯,一家人坐到了飯桌前。隨著熟悉的飯菜香味,三個人之間的仿佛又融合在了一起,回到了舊日的氛圍和親情里。
對于自己如今沒有工作的事情,趙慕慈跟父親之間始終沒有過直接的對話和探討。加上之前沖動之下向父親發了火,她心中自是有些不自在。雖然吃著飯,她卻提防著,等著父親問自己。然而指導吃完飯,父親也未說一字,只聊些家長里短,飯菜可口的閑話。她暫時放下心來,也許父母之間已經交談過有關她的話題,所以暫時的對她寬容和放松了。
飯畢一時轉出,她信步上了樓頂天臺。夏日的傍晚,直到九點多,外面還是麻麻的亮,若不是土地散發出被炙烤了一天的溫熱,看起來倒像是清晨。天空樸素的藍中帶著明亮,星星零零散散璀璨的點綴在上面,倒是像極了小時候的樣子。農村漸漸的消失了,一個個城鎮聚集起來,形成了一個個現代化的群落,唯有這星空似乎是沒有變化的。
時光如梭。沉浸在自己的生活與喜怒哀樂中時來不及留意,反而每次回家才會感到歲月的痕跡。沙發上的磨損,父母鬢角的白發,院中比之前繁茂和增多的植物花卉,還有家里那條老狗,雖然一如既往的親昵熱情,步履已經蹣跚。一切都在提醒她,時光已經無聲無息的從她所熟悉的人身上流過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不動聲色的給他們留下了痕跡,改變了他們,也改變了自己。
“慕慈!”爸爸在樓下喚她。她從吱吱呀呀作響的藤椅上起身,下樓跟爸爸進了屋。
“外面蚊子那么多,站在上面也不怕癢。”
“很久沒上去,看看。”
爸爸沒有接話,似乎是考慮了一下才說道:“你工作的事情是咋回事?”
趙慕慈一下子又沉重起來。看來還是躲不過。在這個家里,父親代表著一種權威和來自父權的壓迫,每每從父親口中問出工作,錢這類的話題時,趙慕慈總覺得沉重和抗拒。因為父親問話的方式和態度,涉及到工作的事情,總是有點領導視察和指導的意味;而涉及到錢的時候,往往總是在強調儉省和儲蓄,這讓在外面獨立生活了許多年的她有一種被干涉的感覺。
沉默了一會兒,她答道:“就離職了。”
父親:“聽你媽說是什么‘被動離職’,到底咋回事?”
趙慕慈覺得心里不舒服。本來就是為了逃避這些糟心事才回家的,沒想到父親盤問不休,還一副略含責備和居高臨下的問責的口吻,這讓她有些抗拒回答。壓下不快和想走的沖動,她勉強答道:“沒怎么回事。總之就是離職了,不在那里干了。”
父親頓了一陣,又問了:“那你下一份工作準備什么時候找?”
趙慕慈閉了閉眼,壓下心中情緒,說道:“我不知道。我想先歇一段時間。我這次回來也就是想歇一歇。如果你準備一直問我工作的事情,明天我就回上海。哪里歇不下我?”
母親適時的進來了,嗔怪父親:“她剛回來,走了一路怪累的,問這些話做什么。”
趙慕慈看了母親一眼,垂下眼沒有說話。父親一向對母親言聽計從,這些話是經母親授意,借著父親的嘴問出來,也未可知。母親沒有勇氣面對她去問這些東西,卻差了父親來問,讓她對父親生氣。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更生氣了。
母親正將西瓜切好了端上來,趙慕慈已經起身了:“我有點累了,先睡了。”
母親:“吃一牙西瓜再走!”
趙慕慈頭也不回,徑直回屋了。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母親推門進來了,順勢坐在床邊:“睡著么早,讓我看看你,多久沒見了。”一邊說一邊用手撫上了她的臉:“瘦了,氣色也不大好。都是工作累的。”
趙慕慈沒有抗拒,臉色漸漸緩下來。母親又開口:“你爸那人沒眼色,哪壺不開提哪壺。天天把自己整的跟個老干部似的,講話生硬。歇歇就歇歇,想歇多久歇多久。可別提明天走了,我要傷心的。”
趙慕慈瞧了她一眼,發現她似乎也老了不少,不再是記憶中那幾十年不變的少婦形象了。她垂下眼說道:“不走。”
母親:“媽那天跟你說的那些都是掏心掏肺的話,再找工作,別看錢了,找個下班早的,錢嘛,夠用就行了。人不加班,就有了生活,也就有心情收拾打扮自己。你看看你,一身樸素,都穿的啥,哪有上學時候好看。女孩子要收拾自己,可不敢自暴自棄。”
趙慕慈嘴角微笑,口中嗯了一聲。
母親:“對了,慕飛聽說你回來了,明天也回來。”
趙慕慈心中又是一陣不自在。拒絕了弟弟的求助,明天卻要在家里見到他,這也是她的頭一遭了。看了母親一眼,她應道:“是嗎?回來也好。我也怪想他的。”
確實怪想的。畢竟這姐弟兩有一陣子沒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