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公司位于閔行,所在位置甚是偏僻,倒是好泊車。網上查去是一家成立有十年之久的公司,主要生產果汁及乳制品。公司網站并不像其他公司做的那么漂亮,簡單原始,看不到什么額外信息。趙慕慈從車上下來,繞了好幾個彎、按著導航還走到不通的路上,好不容易才走到公司大廳里面。
公司設在無數個造型西式但顯然荒廢許久的一棟獨棟辦公小別墅里面,大廳很是寬敞,一個女孩穿著運動上衣坐在前臺。趙慕慈說明來意,女孩照例拿了份求職登記表,指一指旁邊隔斷大廳中的數張桌子深色桌椅:“去那里把表填了再給我。”
趙慕慈沒有做聲,拿了表自去填寫。填完之后給到前臺,便是漫長的等待。趙慕慈看看時間,陸續提醒了前臺兩次,HR才姍姍來遲。趙慕慈一看,是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子,長相普通,衣著甚至有些潦草。HR一上來就抱歉久等了剛才有事請見諒,趙慕慈壓下不快,說沒事。
面試開始了,趙慕慈做了自我介紹,HR不等聽完就急急說道:“你的簡歷我之前都看了,還是比較符合我這邊的一個崗位需求的。我們目前需要一名專業的法務幫我們審理一些海外的合同,同時就我們海外業務的在當地的合規事項給出一些建議,請問您英文怎么樣?”
趙慕慈:“我之前就從事涉外法律業務,聽說讀寫都很流利。”
HR:“那就好,這個職位主要是對我們總經理匯報,位子就在我旁邊,屬于總裁辦,下面有一個助理,因為涉及到海外業務,所以很多的法律條款,當地政策都需要你去了解和溝通,這方面你沒問題吧?”
趙慕慈:“沒問題。都是我以前經常做的。”
HR點頭:“好。你有什么問題要問我嗎?”
趙慕慈:“請問海外業務主要指哪些業務?”
HR立刻移開了眼睛,頭也微低下了。沉默了數秒才說道:“具體的業務,我想等你正式入職之后再了解比較好。”
趙慕慈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什么?”
HR此時的表現就有點戲劇化了。之間他略帶警惕的看了看四周,進而壓低聲音說道:“我們海外業務做的是網絡P2P貸款業務。本來在國內生意也很好,后來國家監管政策出臺之后,這部分業務就轉移到了海外,主要是在印尼和馬來西亞兩個國家。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懂海外業務的人幫我們審理這方面的業務,規避一些當地的法律風險。”
趙慕慈瞧著他一剎那的神態變化,儼然一副底氣不足做賊心虛的樣子,心中早起了疑慮,及至他講完,便明白了。她繼續問道:“目前具體遇到哪方面的困難?”
HR:“這個……我覺得還是別問那么多了。具體存在哪些問題,需要你做什么,老板都會告訴你的。讓你做什么你就去做好了,這是老板的事。”
趙慕慈:“所以這個崗位的職責并不是你們在招聘信息上所寫的那些了?”
HR猶豫幾秒:“也……不僅僅是。我們就是在招法務總監。你不管到哪里總得聽老板的,不是嗎?我說的也沒錯。”
趙慕慈壓下不快,繼續問:“據我所知,在印尼和馬來西亞,網絡P2P貸款業務也是不合規的。”
HR很快接上:“是的,所以我們才要找一位專業能力過關的法務幫我們規避這一塊的合規風險,不然我對面的法務小姑娘就能搞定法律的事情,也就不用招了。”
“哦……”趙慕慈緩緩點頭。
HR突然變得殷勤起來:“我們這個業務在海外并不是說違法的,只是你知道網絡借貸,會涉及到催收……”說到這里他聲音又變輕了,像是怕人聽去了一般:“我說的不合規就是在這里。”
趙慕慈眼皮稍抬了一下,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
HR又說道:“我們公司之前很輝煌的,我老板也很牛,曾經在全國四個地方買下了四棟樓,員工曾經達到了四萬多人。員工福利也都很好,免費住宿,來回打車報銷,免費午餐,定期旅游等都有。”
趙慕慈:“是在國內網絡借貸平臺暴雷之前?”
HR臉上出現一絲尷尬,本來準備繼續吹噓的,便打住不說了。
趙慕慈想了想,又問:“目前國內業務都有什么?”
HR:“國內業務目前是給一款涼茶作經銷商,就是那個。”說著一指不遠處站著的廣告豎幅,上面正是一款涼茶廣告,只不過沒怎么聽說過。
趙慕慈心下雪亮,國內業務不過是幌子,借以獲得國內母公司主體資格的合法存續。主要業務是放在海外這些法律監管不那么嚴格的地方,盈利的重頭還是在海外。但是海外業務雖不違法卻違規,加上涉及到催收……趙慕慈自然想到某公司因為違法經營被連鍋端,公司十幾號人全部被刑拘的幾個案子……更不要說法務總監不管放在哪家公司都屬于高管級別了。這職位,似乎有點危險啊。
HR又在說了,趙慕慈看著他略帶吹噓口氣的語句和泛著某種自我催眠意味的陶醉神情,仿佛還沉醉在他口中四年前的公司的輝煌和舊夢里,不由得覺得這人真是可憐。忽然她又想到一個問題,于是問道:“公司之前有法務總監嗎?”
HR停住,想了想:“有,是老板的朋友。后來國內業務被砍掉不能做以后,法務總監就走了。”
趙慕慈:“他為什么沒留下來繼續處理海外業務?聽您剛才說到的薪水福利,也很誘人呢。”
HR:“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老板朋友,直接跟老板提的辭職,具體原因我也不清楚。”
趙慕慈心想,果然。真真是裹著蜜糖的砒霜,不敢碰。想到這里,她不由得牽動嘴角,微微笑了。
HR一直盯著她,此時看到,卻覺得她在笑他一個HR竟然不知道前法務總監因何離職,這分明是看不起他。自卑加惱羞之下,他忽然就怒了:“你笑什么!”
趙慕慈抬起頭,看著他忽然生氣的樣子,有些差異,很快恢復如常。她語氣一如平常:“你覺得呢?”
HR:“你是到這里來面試的,你那個笑是什么意思?!”
趙慕慈笑容沒有了:“怎么,貴公司連人笑都要管?我想笑便笑,不用對你解釋。”
HR:“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來面試我的職位的!”
趙慕慈:“所以我連笑都要被你訓斥?我的確只是一個面試者,大家坐下來聊能不能一起共事而已,我不是你同事,更不是你下屬,我笑一下都不行,你以為你是誰?”
HR不說話了,但明顯看起來郁郁不樂。趙慕慈頭扭在一邊,身子向后靠去,雙臂抱胸,完全不理會。她心中也不免生氣,真想一走了之。
HR終于開口了:“好吧,今天先到這里。回頭我們還會有復試,到時候再通知你。”
趙慕慈:“復試?請問能視頻面試嗎?你們這邊路太遠了,我來回得三個多小時,能否考慮一下候選人的辛苦。”
HR:“我知道。我們之前還給面試者報銷車費。”
趙慕慈:“你現在報銷嗎?不報銷的話,這個信息也沒用。再說我在路上所花費的時間,這個時間的成本可不是那一點車費能抵消的。”
HR:“我知道。”一副居高臨下,理所應當的樣子。
趙慕慈還沒有遇到過當面被HR情緒攻擊的,回家路上越想越氣,便拿起手機在其發布這則招聘廣告的網站進行了投訴:“面試官鬼鬼祟祟,對業務諱莫如深。情緒失控。懷疑是從事違法業務的公司。特此舉報。”她自然也想到要不要報警。轉念一想這家公司國內業務完全合法,海外業務歸所在國法律監管,只要沒有涉及到國內,或者沒有接到所在地國的司法求助,上海警方會不會接警都不好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作罷。
顧立澤又聯系她了,她便忍不住講了今日遭遇,言語中仍然無法平息:“怎么會有這樣的公司?怎么會有這樣的HR?太LOW了我真的要氣死了。”
顧立澤:“看來你還真是‘溫室里的花朵’。這才哪兒跟哪兒?這就受不了啦。”
趙慕慈:“這也太不專業了,隨便就跟人發脾氣,算什么嘛。”
顧立澤:“看來你還是生活在‘精英’的套子里,沒有完全接納這個社會。”
趙慕慈:“干嘛這么說我?什么意思。”
顧立澤:“不管智誠也好,外企也好,哪怕是你上家互聯網公司也好,都還算是相對比較優質的,因為集中了很多相對優秀的人。但是優秀的從來都是少數。普通、甚至良莠不齊的才是大部分公司的職員現狀。可是這些普通的員工,只要使對了力,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和合適的發展路線,依然能干出出色的業績,甚至比那少部分的優秀人才還能干。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詭異之處。矛盾而又統一。”
趙慕慈平靜了:“是嗎。算了,不氣了。”
顧立澤:“對。等你做了律師,天天面對當事人,明明這人蠢不可及俗不可耐,但你就是得斟酌著跟他說話,顧及他的感受,為他的利益勞神費力。不為其他,只為他是當事人,你是代理人,角色不同,演什么得像什么。”
趙慕慈嘴角浮出笑容:“是嗎?再一次受教了,顧大師。”
顧立澤:“這都是高級課程,免費的。”
趙慕慈:“我請你吃飯吧。”
顧立澤:“哪能讓女士請吃飯。我來。不過你要真的想請我,請我喝咖啡?”
趙慕慈正要說好,顧立澤又來一句:“去你家?”
趙慕慈話就變了:“你不是喜歡爬塔嗎?改天我洗完頭發的水賞你,勇士。”
顧立澤:“那謝謝了,還好不是洗腳水。”
趙慕慈沒做聲,心里卻想,你這樣好看,又這樣溫柔,我哪里舍得拿洗腳水招待你。顧立澤說話了:“你還有面試嗎?”
趙慕慈說沒有,剛說完,手機上又彈出不同公司HR的回復消息來,于是她說道:“又來幾個消息,估計陸續還有吧。”
顧立澤:“要不別面了。別糟蹋自己了。這些公司都不適合你,他們認不出你的價值,自然也不會善用你,你的命運不會比上家公司更好。”
趙慕慈心有不甘:“我也這么想。可是……總覺得不甘心……想自己站起來。”
顧立澤:“人會在受傷的地方反復舔舐,也會在跌倒的地方耿耿于懷,總想用新的成功來掩蓋跌倒的感覺。其實大可不必。勝敗乃兵家常事,跌倒就跌到了,你不也說了,躺一會兒也沒什么關系嘛。能站就能跌,哪有什么常勝將軍。不如瀟灑走開,重新作出真正適合自己的選擇。”
趙慕慈心中又有了五體投地之感。她想起以前母親對自己講過的話,說女人對男人的愛,一定是有敬佩和崇拜的成分的。如今她也體會到了。她覺得自己又莫名柔軟了,從內到外,一寸寸都柔軟了。她不在說什么,只是答應著。
顧立澤:“想想我的話。你的價值在律師這個角色里會得到最好的發揮。”
趙慕慈:“哎。”掛了電話,竟真的如他所說,思考起自己做律師的種種可能來。
沮喪間,互聯網公司HR打來電話了:“Monica,經過公司慎重討論,決定錄用你為公司法務部的負責人,待遇根據你之前在公司的工作年份和以往的工作經歷,職級定為VP級別。相關薪資證明公司內部都有,就先不用提供了,offer等一下會發給你,offer的答復期限是五個工作日。有什么問題可隨時跟我聯系溝通。”
趙慕慈心中大暢,忙說感謝。掛了電話她倒在沙發上,又站起來走幾步,只覺得四肢百骸涌動著一股歡快的氣息,像是唱起了歡樂頌一般。這個offer來得太及時了,彌補了她這幾日陸續面試積攢下來的郁悶情緒,也挽救了她好不容易生出來如今幾乎又要奔潰的自信和勇氣,更將自己從這么久以來的郁悶苦惱和自我懷疑中解脫了出來。
她拿起手機立刻便想告訴顧立澤這個對她而言意義非凡的莫大好消息,可是猶豫半天又止住了。不,她并不想向他證明什么。她也無需在他跟前證明什么。在她那樣苦惱不堪灰敗郁悶的時候,他依然默默的陪著她,等著她,為她寬解,替她操心,他并不在乎這些。如果是要跟他分享這個好消息,那真正令他開心的應該是答應跟著他干吧。想到這里,她收起了手機,一個人偷偷歡喜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