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粥,含釧給了就忘了。
哪知,第二日內膳房沸反盈天——九月十九是觀音娘娘證得果位的出家日,正巧九月二十是老太后六十壽誕日,內膳房要提前預備觀音娘娘和賀壽誕辰的蜜供糕點。
含釧正端著個大盆兒攪和蛋水面糊糊。
里面加了粘稠濃郁的蜂蜜、打發的牛乳、還有大碗大碗的黃砂糖。
打發面糊的力氣大,打出來的糕點才蓬松軟嫩。
含釧只覺得右手臂上的肉都一縷一縷的了,昨兒個回去脫衣裳,阿蟬說她手臂和后背起了一層腱子肉,看上去讓人很有安全感。
要是忽略掉阿蟬猥瑣的表情,含釧姑且把這句話當做贊揚。
其實含釧也不知道為啥供奉給觀音娘娘的蜜供點心要做得蓬松軟糯,萬一觀音娘娘牙口特好,就喜歡吃有嚼勁兒的,硬道的?
還有,誰說天上的神仙就只喜歡吃蜜供花糕這起子仙氣兒十足的東西?
不能有愛啃大豬蹄子的仙女兒?
不能有愛燙火鍋的嫦娥?
不能有喜歡豬大腸的織女兒?
這種刻板印象,要不得。
含釧一邊打著蛋糊糊,一邊思緒飄到天邊外。
“釧兒!有喜事!”內膳房掌事張姑姑喜氣盈盈進來,后面跟著個素凈打扮的宮人,徑直向含釧走來,張姑姑笑出褶子,話語間奉承著白爺爺,“白爺帶出來的丫頭,真行!昨兒個給九皇子熬了粥,今兒就得賞——一碗飯換一個賞,到底是咱內膳房賺得多!”
張姑姑樂呵呵的。
后面跟著的青環站出來,向含釧福了福禮,神色不復昨日的慌張和崩潰,笑得很得體,“昨兒個這位姐姐熬了一鍋粥,我們九皇子很喜歡,特讓我來下賞。”
說著遞上來一個香囊,香囊做工針腳一般,用料還行,益州的單絲羅料子,多半是九皇子做剩的衣裳料將就縫。
含釧拿手掂了掂,在張姑姑跟前恭順地福了身。
含釧沒把自個兒昨日的窘態戳破,懂事的樣子讓青環很受用,環視了一圈內膳房,略略提高聲量,“昨兒乙字號值夜的小太監因怠慢千秋宮的主子,被賞了三十個嘴巴子!甲字號的宮女兒做得好,主子就有賞!做得敷衍,主子就有罰!”
有用的時候叫我含釧姐姐,不用的時候就是甲字號的宮女兒...
我好心為你熬粥,你卻拿我作筏...
含釧默了默。
等午歇回耳房,阿蟬和香穗、谷兒兩個小丫頭圍著含釧開香囊,讓含釧想起,夢里頭街坊圍著博彩店開獎的時候...
一只精致小巧的葫蘆玉墜。
幾個姑娘“哇”的一聲。
阿蟬拿也不敢拿,“...上回小德子去神武門換錢糧,拿了一塊兒比這還小、比這綠還淺的玉墜子,換了十二兩銀子!”努力讓身體離那玉墜遠些,撞了撞含釧胳膊肘,“發財請客!發財請客!”
含釧正發著愣,被一撞,險些嚇得靈神出竅。
含釧抖了抖喉頭,腦子暈暈乎乎的,像攪了一團漿糊,這玉墜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徐慨常掛身上,東西不大,做工精巧都能入眼,是沒啥錢但又得撐排場的皇子最喜歡的裝束。
夢里,徐慨也將這塊玉墜送她了。
是她剛去千秋宮當差不久,徐慨賀她十五歲生辰送的。
她特別喜歡這個玉墜子,特意熬夜打了一條五蝠絡子掛脖上,后來有了安哥兒,她就將這葫蘆墜子轉送給了安哥兒。
轉來轉去,這塊玉墜怎么又回到她手里了!?
含釧看那塊玉墜的眼神,跟瞧見徐慨從棺材里蹦出來、瞧見安哥兒叫她娘、瞧見有人做豆腐腦放了黑糖一樣一樣的,充滿了不可思議、神神叨叨和花容失色。
阿蟬可羨慕,“釧兒,你說你福氣咋這么好!要是昨兒個我在就好,我偷常師傅私藏的干海參養九皇子啊!”
含釧忍住沒翻白眼。
這福氣,求求了,誰想要誰拿去!
含釧的“福氣”還沒完。
這頭剛將玉墜子藏好,那頭白爺爺喜氣洋洋地過來了。
白爺爺過來的時候,含釧拿著一雙一尺長的筷子,踮著腳在油鍋里給花糕翻面,膳房的模子都用得特別喜慶,妃嬪小主要用的就是并蒂蓮花呀、喜上眉梢呀、石榴抱子呀,老太后供奉在觀音娘娘跟前的,就是五瓣蓮、九重竹等梵家樣式。
花糕在油鍋里上下翻滾,熱氣騰騰的。
這東西好不好吃不重要,也沒人吃,但必須得好看。
這練的就是火候功底了。
記得以前給老太后炸花糕,有個前輩姐姐炸黑了蓮花底兒,送去慈寧宮時,老太后好巧不巧瞧見了,讓人把那姐姐的褲子扒了,在掖庭二門口打板子,白花花的屁股,紅燦燦的血,那位姐姐第二日就上吊自盡了。
所以呀,這宮里看著繁華熱鬧,卻是虛而不實的。
指不定啥時候就踩了坑。
“釧兒....釧兒!”白爺爺先壓低嗓子,發現這姑娘傻愣愣的,眼睛心思都在那花糕上,便一記悶勺敲了過去,“釧兒!”
“誒!師傅!”含釧趕忙將花糕先撈起來,等會再復炸一次就得了。
白爺爺扶著灶臺,湊近含釧,“有個去處,比長樂宮好!去,還是不去?”
含釧瞅著白斗光,心里有點不太好的預感。
“承乾宮,順嬪娘娘!”白爺爺興奮極了,胡子翹到眉梢上,“想在內膳房挑兩個宮女兒!你說你鬧不來長樂宮那起子復雜事兒,那順嬪娘娘個性溫和,又避世避寵,更好的是,還有個親兒子。”
白爺爺一手把含釧摁下,手勁兒之大,讓含釧以為自己犯了十惡不赦滔天大罪,白爺爺想趁機把她炸了油鍋,替天行道。
“誰都知道,順嬪那兒不過是過道手。調教好了,最后,還得落在四皇子處。”白爺爺眼睛里閃著精光,“跟在主子爺身邊的前程...”
含釧脊背都涼了。
寒氣,從脊椎骨蔓延到脖子。
九月初的仲夏天兒,含釧覺著后頸脖子像浸在了冷水里。
含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白爺爺樂了,“瞧把你興奮的!是不是也覺著是個好去處?”
含釧咬牙切齒。
好...好...好什么好!好個屁好!
上輩子,她不就在這好去處里,坑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