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雙兒和徐慨結下的這門無頭官司,含釧自然無從得知。當含釧看著一臉拘謹嚴肅的張三郎踏入“時鮮”,穿著一身靛灰外裳,腰間配了一只在油燈下流光溢彩的玉環,鬢發抿得緊緊的,看起來正兒八經的。
嗯....
這一看就是有些年級的婦人打扮下來的手筆..
看上去一點也不油頭粉面,極討婦人的喜歡。
含釧暗暗點了點頭。
就得這樣,看上去就很賢良淑德。
一見張三郎進來了,尚夫人脊背挺了挺,伸手輕拍了拍尚姑娘的手背。
尚姑娘滿臉好奇地伸頭望了望,剛一伸出頭就被尚夫人打了打背,便同一只小鵪鶉似的往回縮了縮。
挺可愛的。
含釧笑得很欣慰。
小雙兒得了含釧眼色,把張三郎領到尚夫人和尚姑娘一抬頭就能看到的位子。
張三郎挺著個背,只敢坐板凳邊緣,雙手老老實實放在膝蓋頭上面,目不轉睛直視前方,頗有些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意味。
含釧:....
這孩子怎么開始滿頭冒汗了呀?
人做母親的一相看,哎喲,這個少年郎心態還是不太穩啊,這才多點人就緊張得滿頭大汗的,這要放在別的危機處境豈不是直接交待過去?難成大器難成大器嘛!
你能不能成大器是一回事,你能不能表現得成大器又是一回事。
含釧想了想,招手讓小雙兒給張三郎和尚夫人兩個桌子分別流水上菜,都是備好的,先是清口小菜,緊跟著就上了小碟的什錦冷拼盤,一點子豬蹄肉、明蝦肉、鹵牛舌、鹵胗肝、酸姜芽、切成月牙狀的小半顆鹵蛋,跟著上了冬瓜盅、江南酥鴨、剁椒魚頭和砂鍋魚頭豆腐煲...
“時鮮”的菜是照著人頭的分量來上的。
菜品是一樣的,可人數不同,菜品的分量就不同。
張三郎常一個人來吃飯,含釧知道他的食量,都是一小碟兒一小碟兒地上,菜式多,一樣菜吃四五口也能吃得酒醉飯飽的。
上了菜,張三郎面前有吃食了,含釧眼瞧著他瞬時松懈了下來,眼睛和精神全都放在了飯上,整個人顯得隨性放松。
含釧笑了笑。
果然吧。
還得有飯吃才舒服。
張三郎到底簪纓世家出身,舉止吃相良好,舉手投足都不墮面子,配上那張特意收拾后端正平整的臉和健康挺拔的身軀,倒是個不錯的郎君。
尚夫人暗自點點頭,再回頭看自家小姑娘。
尚小姑娘正安安靜靜地埋頭吃著飯,吃相雖文雅,可速度卻一點不慢...眼神死死盯著那一小盤子的什錦冷菜拼盤,一點兒沒抬頭...
尚夫人腦袋有點大。
是帶著自家姑娘來相看的!
不是帶來吃飯的!
晌午剛喝了那么一大盅牛乳茶和金乳酥...這才過多久!?又餓了?這食肆的飯菜確實好吃是好吃的...
尚夫人輕輕嘆了口氣。
抬頭看了張三郎,再轉頭看了自家姑娘。
行吧。
至少兩人吃飯的樣子,還挺像的...
尚夫人心里頭的這些個彎彎繞,含釧自然無從知曉,用得差不多了,尚夫人招手算賬,帶著尚姑娘走到廳堂,眼光一掃看見了張三郎,語聲帶了幾分亦真亦假的驚喜,“三郎君今兒個也在呢?”
含釧埋首低笑了笑。
您都看了人家一晚上了...
張三郎趕忙起身,清咳了一聲,一眼就瞅見了跟在尚夫人身后未戴帷帽,面白唇紅的小姑娘,張三郎的臉唰地一下通紅,手足無措那股勁兒頓時又涌了上來。
含釧捏了一把汗。
這傻兒子!
咋這么慫!
平日里不都挺機靈的嗎!
關鍵時刻就這慫樣!
含釧撂了撂袖子,腳下想動,想沖上去“放著我來!”,深吸一口氣后好歹忍住——這人家相看女婿,她沖出去幫忙算個啥?知道的曉得她把張三郎當兒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收了媒人錢呢!
張三郎抿著嘴半晌沒說話,可眼神一絲兒都不敢往尚夫人身后瞟。
尚姑娘拿帕子捂嘴笑了出來,轉頭同尚夫人說,“今兒個的魚好吃著,原以為魚頭肉少、骨頭大,沒啥吃頭,可今天的魚頭兩吃香著呢!”小姑娘眼睛亮亮的,“還有晌午的牛乳茶,頭一回喝!當真是好喝!”
說起吃,張三郎成竹在胸。
“魚臉肉最好吃,魚頭下兩寸左右的脊背部,那塊兒的肉最結實、最豐厚。舊時土匪綁票,往往會將‘肉票’餓上三天,然后上一盤魚,看他從哪處下筷。”張三郎笑呵呵地說故事,“您猜猜,這是為何?”
尚姑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張三郎頂著一張通紅的臉,頂住壓力繼續說道,“如果那‘肉票’先夾魚脊骨肉多的地方,不用說,‘苦哈哈’出身,榨也榨不出油水;如果直接將筷子伸向魚鰓邊上的那塊‘魚臉肉’,那土匪必定高興——這可是撞了大運,餓了三天還吃得這么挑剔,一定是富貴人家出身,肯定得索要大筆大筆的贖金。”
尚姑娘抿嘴笑起來。
張三郎不敢看尚姑娘,只能盯著茶盅跟著笑。
含釧站在柜臺后,攥著算盤,歪著頭也笑起來。
真好呀。
小兒女情竇初開的情愫,未曾摻雜半分利益與爭斗,純純粹粹的,你說了個好故事,我便跟著笑,你穿了件漂亮的衣衫,我便一邊欣喜一邊害羞地不敢看你。
含釧溫溫柔柔的眼神,落在穿過回廊入內的徐慨眼里。
徐慨不知含釧在笑什么,只覺得昏黃油燈之下,這個站在柜臺后抱著算盤的小姑娘,圍著簡易的圍,一張臉清湯掛面未施粉黛,卻美得就像天際盡處,最亮最好的星辰。
徐慨胸膛中“撲撲撲”地跳個不停。
這是從未有過的。
徐慨停下步子,手撐在柱子上,眼神定定地看向清涼干凈的青石板,緊緊抿住唇,未曾抬頭,利落地轉身向外走。
這種情感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就像心要跳出胸膛,就像腦子一片空白,就像很多很多話不由自主地說出口。
一切都不受控制,亦無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