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釧腦子有點亂。
有點什么東西,馬上就要抓住了。
卻被風一吹,又飄得老遠。
這廝...莫不是送了哪家姑娘紅玉髓的簪子...記成送給她了?
含釧臉色一下子垮下來,轉頭跟崔二說,“今兒個打烊了!讓小肅公公把秦王送回府上去!”說完抬腳就走,想了想,到底沒忍住,板著個臉,“告訴肅爺,‘時鮮’該是什么時候打烊便是什么時候打烊,咱們開食肆的也是人,說的也是人話,他家主子若想來吃晚膳,就同旁人一樣,吃晚膳的時間來!再過了打烊來,便恕不接待!”
崔二看了眼自家掌柜的,眼神充滿恐懼。
這話,他可不敢說——對方是誰?是秦王。
秦王是誰?
是皇子!
惹怒了皇子,可是要掉腦袋的!
誰敢說,誰去說。
崔二動作略帶遲疑。
含釧眼神一凜,崔二稍稍加快了行動的步伐,往外走去。
“含釧,你為何不戴那支紅玉髓的簪子?”那管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字一頓、指名道姓,話聲里透露出幾分執拗的認真,“你如此珍惜那只葫蘆玉墜,卻為何從未戴過那支簪子?”
含釧步子滯了滯,回過身來認真地看向徐慨。
雙眼晶晶亮,面頰兩塊酡紅,看上去不如平時冷漠,反倒傻乎乎呆愣愣的。
“你何時送我紅玉髓簪子了?”含釧鬼使神差地輕聲問道。
酒醉的徐慨有問必答,老老實實地開口,“你出宮后。先前在掖庭,兩個太監搶了你東西,我找回來了,讓小肅把那支普通的紅寶石簪子換成了紅玉髓,看上去差不多卻要貴許多...”
莫名其妙的敲門聲...
莫名其妙出現的木匣子...
被她當掉的紅玉髓...
含釧記起來了。
是那支紅玉髓簪子!
她當掉了那支簪子才有了買這處宅子的錢!
她的記憶并沒有錯!淑妃賞下的簪子確實是一支嵌紅寶石金簪!而后來回到她手里的那支簪子上鑲嵌的也確實是一顆價格翻番的紅玉髓!
她以為是她原先不識貨,或是淑妃拿錯了!
如今...
如今竟是這樣?!
那顆紅玉髓竟是徐慨換的???
含釧胸腔陡然多了劇烈的起伏抬起頭看向徐慨的眼神迷惘而疑惑,“你你為什么要換?”
徐慨聲音像一條直線,平淡認真地敘述“那顆紅寶石不好看我覺得你配得上更好的。”
意外之外的回答。
含釧呆在了原地,張了張嘴,竟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么。
是徐慨醉了吧?
醉了再說胡話吧?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徐慨。
她眼中、記憶中的徐慨永遠是冷靜自持,少言寡語的。
從未有如此失態且對答如流的時刻。
含釧向前邁了兩步手撐在桌子上抬起頭,神色同樣認真,“你說,我是誰?”
徐慨悶著頭笑了笑,這笑的弧度比所有時候都大“你是含釧,一年前在掖庭內膳房后來出了宮,如今是‘時鮮’的老板娘...”
含釧再問“你剛剛一起吃飯的人,是誰?”
徐慨眼神落在了身邊的空座兒上歪著頭想了想“是恪王三皇子。”
含釧的話,就繞在了嘴邊,就繞在嘴邊!
一張口便能問出來。
含釧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你為何覺得我值得更好的?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為什么...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
含釧在心里發問,努力張開嘴,卻始終沒有聲音。
腦子亂得如同一個碩大的毛球,找不到線頭在哪里,更遑論從何理起。
她看見徐慨歪著頭,雙眼亮晶晶的像藏了好幾朵璀璨的星辰,就那么看著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
含釧輕輕偏過頭。
算了。
也沒什么好問的了。
有些事,問了也沒有意義。
含釧站直了身體,埋著頭,深深吸了口氣,正想開口把崔二叫過來,卻聽徐慨輕聲又說了一句話。
聲音太小了。
含釧什么也沒聽見。
含釧側耳,“啊?”了一聲。
徐慨再道,眼神呆滯卻認真地從含釧臉上一一挪過,剛想開口說話卻被應聲找來的小肅打斷了——“實在耽誤您!”
小肅得了崔二的信兒,火急火燎地撩袍入內,見自家爺一張臉紅彤彤地坐在座位上,趕忙躬身去攙,“爺,爺?您可還好?”一邊攙,一邊連聲同含釧說對不住。
話被打斷。
含釧輕輕吐出一口長氣,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紓解壓抑。
徐慨喝醉了便木愣愣的,到底那么大的個兒,單是小肅也扶不起來,崔二旁邊也搭手。
含釧默然地埋頭退了半步。
待小肅將徐慨送了回去又折返回來賠禮時,含釧才輕輕開了口問道,“當初那支紅玉髓簪子,是小肅公公送到鐵獅子胡同白家的嗎?”
這么一折騰,小肅兩鬢間正冒著汗。
又聽含釧這般問道,小肅脊背陡然挺直,鬢間的汗更多了,想起自家爺的吩咐,張口便想否。
含釧蹙眉,略提高了聲量,“秦王殿下都同我說了!”
小肅眼中充滿不確定。
咋可能?
自家爺嘴上最嚴,又有成算...小肅眼神在桌上的三壺空酒瓶上瞥了瞥,就這么點貓尿,主子爺不至于!
小肅正想狡辯,哦不,解釋。
含釧聲音放得極低,“肅爺頂好是同我好好說!若您藏著掖著,明兒個我尋了秦王說是您告訴我紅玉髓的事兒。”
小肅:???
這就沒有必要了吧?
不過,若不是爺自己說漏了嘴,賀掌柜怎么會知道那紅玉髓——這事兒都過去這么久了!
小肅笑了笑,“您既已知道了,還想問奴什么呀?奴也是奉命行事的人,主子爺叫奴怎么做,奴便怎么做。您心里頭已經有了答案,您便是再問奴,奴也只能回您一句無可奉告呀。”
頓了一頓,小肅軟了話頭,“主子爺是怎樣的人,您或許看得比奴清,不說別的,便是主子爺殺了勇毅侯那件事,為了誰,您自是清楚的——”
“比起斬殺朝廷重臣,一支不值錢的纏金絲紅玉髓簪子又算得了什么事兒呢?”
小肅笑著低聲接了先前的話頭。
纏金絲紅玉髓簪子...
說得這樣詳細。
不就是變相承認了嗎?
含釧輕輕抿了抿唇,正想開口說什么,卻被小肅的后話打斷。
“便是鐘嬤嬤那樁事兒,也比這紅玉髓簪子值錢呀。”
小肅留下一句話,笑盈盈地打了個千兒,又同含釧告了福,便轉身向外走。
鐘嬤嬤的事兒...
含釧急促地大喘了幾口粗氣。
回過頭想想,確實是...確實是...怎么會這么巧?
鐘嬤嬤搬過來沒多長時間后,她的外甥便被抓住作弊買題,妹妹妹夫便被削籍為奴...房產地產全都名正言順地回到了鐘嬤嬤手里...
她以為是胡文和幫的忙!
她以為是京兆尹辦的事兒!
如此一想,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胡文和不過是六品武官,如何有實力草蛇灰線地在保全鐘嬤嬤家產的同時,手段近乎完美地鏟除掉鐘家那對豺狼虎豹!?
這一團亂麻越來越大,思緒越來越亂,線頭越來越多!
她根本不知道從何理起。
徐慨在她身后,做了這么多嗎?
幫她解決掉了這么多的麻煩,卻未置一詞?
他...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含釧手緊緊攥成一個拳,短短的指甲深深地刻進了肉里,惶然無措地轉頭看向窗外。
夢里,夢里的徐慨是否也為她做了這么多?
她卻什么都不知道?
更無從知曉?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夜色很美,夜空中點點閃亮得星辰就像今晚徐慨的眼睛。
徐慨為何要這么做?
答案就在唇齒之間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