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釧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沒經歷過,覺得還挺新鮮的——畢竟在江淮,曹家就是霸王,誰他媽敢和曹家叫價爭東西?不想活了?如今進了京,就像王八入了海,江淮有錢人多,京城更是不差,買個宅子還要舉牌子叫價。
薛老夫人自然選去閣樓上坐著觀戰。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打扮入時、面容姣好的小娘子過來帶著含釧一行人往東邊的回廊走。
說實在話。
人所處的階層不同,兜里的銀子多少不同,看到的世間是不一樣的。
比如現在。
含釧自詡在官牙進進出出好幾十回,算是官牙的熟人了,卻從來不知道,沿著東邊的回廊一直走,上幾步階梯,就是裝潢雅致、琴瑟同鳴的雅間。
雅間正好處在官牙大堂的架空夾層處,從雅間旁的圍欄望出去,一眼就能看到大堂的情狀。
小娘子帶著一行人入了一處名喚霜月閣的雅間。
含釧特意看了看,一排雅間,約莫有十五六個,泰半都墜著稀疏古樸的竹簾子,看不清里面的人,有一兩間空著的,竹簾子便拉了起來。也就是說,如今的雅間幾乎滿座。
看來這處宅子,爭奪的戰況還蠻激烈的...
含釧暗暗點頭。
剛坐定,門框“叩叩”響了兩聲,一眾打扮一致的小娘子魚貫而入,斟茶倒水一氣呵成,桌上擺了四五碟茶點,含釧看了看,都是京城較為出名的小點,驢打滾、冰糖葫蘆小串、綠豆糕,含釧把眼神落到了白釉青瓷盛的桃粉色棗糕上,捻了一塊兒放入口中,不由得瞇了瞇眼,香甜爽口,有濃重的玫瑰香味。
嗯...正好和魏書生送的那套玫瑰花露水配成一套...
奉上的茶湯也是好的。
特有小娘子點茶,手法熟練,輕重有度,點出的茶沫綿密細小,久久不散。
含釧一聲喟嘆。
有錢真好啊。
不過,這世上也有有錢也買不著的東西。
比如大廳里,正爭得如火如荼的宅子。
主事的知客必定是練過的,聲音可謂是繞梁三日,如雷貫耳。
“宣威大將軍府,六千八百兩!”
“宣威大將軍府,六千八百兩一次!”
“啊!齊國公府,七千二百兩一次!”
“宣威大將軍府,七千四百兩一次!”
爭搶得著實有些厲害。
當朝宣威大將軍府,就是曲貴妃的娘家,曲家大爺原先奉旨鎮守西陲十二載,去年才任期剛滿,奉旨回京述職,徐慨在天津衛接的船舶,曲家大郎還送了徐慨一只青玉蟬...這不,剛翻了年頭,圣人一道指令,曲家大爺承接宣威大將軍要職,接任金吾衛都督及西山大營將帥,算是全面接收了北京城,或是正經、或是閑散的武裝力量。
如今搶這宅子,看起來也是勢在必行的模樣。
含釧悶頭喝了口茶湯。
嗯,苦滋滋的。
要是放點蜂蜜、紅棗、桂圓干能好喝不少。
“宣威大將軍府,七千四百兩兩次!”
含釧看了眼薛老夫人,老太太老神在在地靠在太師椅上,不急不慌,喝著茶湯,一抬頭便和含釧對視了一把,笑了笑,“你放心吧,曲家拿不到這塊地。”
為啥?
含釧這么想,脫口便這么問。
薛老夫人聲音低了低,指節扣在木桌上,輕聲同含釧耳語,“鳳鳴胡同,最喜出國舅爺。鳳鳴是什么意思?”
含釧蹙了眉頭。
懂了。
如今龔皇后尚在其位,如若圣人有意扶持曲貴妃上位,壓根不需要搞喊價這一出,直接賞賜了便是。
既不打算讓曲貴妃上位,自然不會讓這么敏感的宅子落到曲家的手里,那么曲家買到的幾率便非常小了。
曲家人,喊價,只是想拼一拼吧?
在眾人以為宣威大將軍府勢在必得時,闖出了一個程咬金。
“富康大長公主府,八千兩!”
含釧心頭一跳。
薛老夫人以為含釧想起那天富康大長公主那惡婦人的嘴臉,安撫似的拍了拍含釧的手背,輕聲道,“釧兒,莫怕,便是再來十個富康,祖母也挨個兒給你打回去。”
含釧扯開嘴角笑了笑。
這該死的張家人,帶給她的陰影,真不是一般的大呀。
富康大長公主從天而降,加入戰局。
廳堂里喊價喊得虎虎生威。
讓人詫異的是,剛剛勢在必得的宣威大將軍府,如今一聲不吭,連價都不出了。
外面叫得熱火朝天,薛老夫人偏頭同近身的丫鬟細說了兩句,沒一會兒廳堂里便傳來了知客嘹亮的聲音——“京畿漕運使司曹家,一萬兩!”
這是眾買家心中的最高價了!
大廳里一片嘩然!
這是殺出的哪路神仙
開口就是宅子的最高價!
還要不要人喊價了!
喊價的意義在哪里!?
知客朗聲道,“京畿漕運使司曹家,一萬兩一次!”
“一萬兩兩次!”
快要落錘時,再次有人舉牌。
知客順勢改口,“富康大長公主府,一萬兩一千兩!”
含釧總感覺隔壁雅間有目光在往這處看,一轉頭,卻除了嚴絲合縫的木板,看不到任何一絲光亮。
薛老夫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千一千的加...小家子氣得很!”
沒一會兒,廳堂里又傳出叫價聲——“京畿漕運使司曹家,一萬五千兩!”
含釧心里抖了抖。
一萬五千兩啊..
她要賣多少例桌席呀...
小雙兒已經麻木了。
有啥好驚訝的?
自己主家有錢,是第一天知道嗎?
一萬五千兩銀子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就算薛老夫人手指縫里漏出的點點滴水。
知客數著次數,第三次快要落錘時,又有了變數。
“富康大長公主府,一萬六千兩!”
含釧只聽雅間傳來“啪”的一聲,薛老夫人把茶盞重重地砸到了桌上來,眉宇間出現了剛剛買下赤金彌勒佛時如出一轍,堅毅的神情。
果然——
“京畿漕運使司曹家,二萬兩雪花銀!”
“二萬兩一次!”
“二萬兩兩次!”
“二萬兩三次!”
錘子重重落下!
擺在雅間東南角的那柱香,正好燃到了底部。
含釧抹了把額頭,一手都是冰冰涼涼、細細密密的汗珠子。
早知道,她是正經八百的富家千金,她...她還這么努力做什么啊!
薛老夫人向后一靠,露出了舒心而滿足的笑容。
花了兩萬兩雪花銀的老太太,是有資格露出這樣笑容的。
不過...
“祖母,咱們家初來乍到,哥哥如今還只是個四品官兒,您便如此大手筆地和京城權貴競爭,買下這么一處宅子...”含釧有些冒冷汗,“會不會...有行事乖張之嫌?”
薛老夫人笑得很親切,買完宅子的老太太心情極好無比,攬過含釧,笑道,“咱們不買宅子,行事就不乖張了嗎?你想想,當初捐給朝廷修繕河
道的那十萬兩銀子,都在嘲諷咱們曹家拿錢開路,為你哥哥買了個京官兒...我呸!”
購完房子的老太太連呸都呸出了幾分喜悅,“既然擔了這個名兒,咱們就得做下這樣的實事兒才行,否則不就名不副實了嗎?”
含釧再抹了把腦門上的汗。
這什么回路...
薛老夫人看含釧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又漸漸收斂了,低了身子,輕聲道,“十萬兩銀子,就足夠修繕河道了嗎?”
含釧蹙眉想了想。
約莫是不夠的吧?
夢里徐慨就是坐鎮江淮的藩王,每年夏天為修繕河道的銀子愁眉苦臉,每年為修繕疏通運河的基礎費用便是五萬兩銀子朝上,更何況,運河那么長...那么多段...
含釧遲疑著搖搖頭。
薛老夫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滿意地點了點頭,再問含釧,“那之后的銀子,又該誰出呢?”不待含釧回答,自己輕聲接上,“咱們曹家,大頭都出了,又怎么容忍別家來搶功?自是要將后續的費用一塊兒包圓了,才能把這份功勞完完整整地撈在手上。”
薛老夫人意有所指,“這出得起銀子是門本事,怎么合適、體面、讓皇家有臺階下的出銀子,更是門學問。”
含釧聽得似懂非懂的。
有點模模糊糊地抓著點影子。
這和炒菜做飯可就不同了。
一開口,便是幾萬幾萬的記數。
薛老夫人摸了摸含釧的頭,笑起來,“慢慢想吧。咱們先把文書流程了結了,等會子叫你哥哥早點回家,咱把這好消息告訴他。”
雅間說著話兒,樓下官牙主事的弓著背,雙手捧著文書、筆墨、紅泥印章上來了,薛老夫人輕車熟路地簽字摁手印。
當含釧看到童嬤嬤從兜里掏了一大沓大銀票時,目瞪口呆。
只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
一大沓銀票,兩百張是肯定有了的。
所以,曹家人逛街,身上都是揣著兩萬兩銀票子的!?
一手交錢,一手過文書。
官牙主事,看在銀子的份上,態度恭順得簡直就像拉皮條的老鴇。
雙方約定,擇日看宅子。
薛老夫人帶著含釧出了雅間,剛打開竹簾子,含釧便見到兩個熟悉得令人厭惡的身影。
“本宮道是誰,原是你這起子暴發破落戶呢!”
三五第一_